转自:刘畅
“我是一个很会和中国政府打交道的人。”欧佛·罗德兰这样评价自己。
欧佛·罗德兰是个挪威人,很有绅士风度,天已经有些热了,但他依然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西装,并会为了照顾来访者减慢说英语的速度。他也是一个逻辑严谨的人,采访中记者有几次追问,他坚持要先把前面的问题回答完整再说其他的。有些话题比较尖锐,欧佛也不回避,赞扬与抱怨同样直白。
这一段时间,欧佛经常穿着工作服,站在宁波象山工厂的巨大鱼池旁,检查大西洋鲑鱼的生长情况。约5公斤重的大鱼成群结队地在鱼池中遨游,一圈又一圈,不断泛起涟漪,密集而壮观。
这是欧佛最新投资的项目。今年4月末,第一批大西洋鲑鱼正式上市,主要供应上海市场。这标志着亚洲首个采用RAS(循环水养殖系统)技术的陆基鲑鱼养殖项目获得成功,正统大西洋鲑鱼在象山实现了本土化养殖。
过去30年,欧佛一直在中国进行投资,脚步从四川到上海、浙江。如今,他定居在宁波已经25年,认为自己是“半个”宁波人。虽然纬度、气候不尽相同,但欧佛认为,宁波与他的家乡挪威斯塔万格仍有不少相似之处,比如都靠近大海,渔业与船舶业很发达,城市并不拥挤,生活舒适、便利。当然最重要的一点,对欧佛来说,中国一直是外商投资创业的热土。
在象山养三文鱼
浙江省宁波市象山县高塘岛乡黄湾塘,是一个偏僻的海岛村庄。最近两年,这里经常出现几张外国面孔,他们是养殖业的技术专家,来这里工作。
更不寻常的是,村中的一块闲置土地建起厂房。无数个巨大的“鱼缸”被搬进厂房中,鱼卵经过培育慢慢长成小鱼,通过管线运输到更大的鱼池中,最终长成大鱼,送上人们的餐桌。
记者和欧佛约在象山工厂见面,而当天早些时候,他正在接待到访的象山县委副书记一行。在过去的近10年时间,他都在筹备这个北欧(中国)鲑鱼RAS陆基养殖项目,和政府相关代表见面的频率几乎达到一周三次。“这次他们来这里主要是想了解外籍专家们工作、生活的情况,吃住是否习惯,以及还能为外籍专家们做些什么。”欧佛解释。
把象山和三文鱼联系在一起,需要丰富的想象力。黄湾塘的村民们,祖祖辈辈靠海吃海,但这里的本土海鲜,并不包括三文鱼。
把三文鱼和象山绑在一起的就是欧佛。他是个三文鱼迷,他的家乡挪威盛产三文鱼,而三文鱼是个宽泛的概念,大西洋鲑鱼肉质鲜美,是其中品质较优的种类。2014年,欧佛第一次有了把大西洋鲑鱼引进中国养殖的想法。在他看来,中国市场非常广阔,而目前的大西洋鲑鱼主要依赖进口,如果能实现本土化养殖,就能提高运输效率,保证新鲜度,在市场上会更具备竞争力。
而由于大西洋鲑鱼对于水温的要求很高,中国大部分地区水域过暖,并不适合养殖。最好的方式就是通过RAS技术,在室内水箱模拟大西洋鲑鱼的自然生长环境,调节水流,刺激鱼群运动,使鱼卵长成成鱼。
这并不是件简单的事,按欧佛的话讲,想要做成这个项目需要技术、人才、资金和政府关系。在他的规划中,项目分为三期,目前一二期的外资投入已经达到1.3亿欧元,中方投资额达到18亿元人民币,而从厂房施工到第一批成鱼上市,起码需要3年。这并不是个短期回报型投资项目,“投资人和当地政府都需要足够相信这个项目。”欧佛说。
象山县接纳了欧佛。合作的促成有一方面原因是欧佛充分的准备和沟通能力。
在与象山县政府谈判的过程中,欧佛提到,中国政府曾经提出绿色养殖的发展方向,而RAS技术能够很好地践行这一点,不使用农药,提升水产养殖的产量、品质和集中化程度,一旦项目成功,有望成为标杆。
象山县政府的想法也很大胆,希望通过这个项目吸引后续更多类似技术的研发和应用。比如以鲑鱼为牵引项目,打造海洋生物产业园,预计引进海洋生物饲料加工、鱼油等配套产业。
当然,最重要的一点还是有信任背书。“我在中国已经30年了,促成了大大小小的投资项目,对于商人来讲,诚信很重要。我告诉政府我想把这个项目带进来,我就一定会去做,政府也相信我会做到位。”他爽朗一笑。
1993年,欧佛第一次来到中国。那时候他不到40岁,意气风发,受雇于挪威一家大型企业。彼时,这家企业想要在中国开展一个优质钢项目,派欧佛作为挪威方代表前往北京,与当时的冶金工业部洽谈。
“我们有项目,中国政府给我们介绍合作对象。”欧佛说。当时的中外合作模式,不同于如今的“自由恋爱”,而更像是“介绍相亲”。欧佛也是在那时候才得知,合作的钢厂位于四川省乐山市的一个小山村。
20世纪90年代的中国钢铁产业发展迅猛,1993年中国的钢铁产量已经超过美国。随之而来的是环境污染问题。高炉燃烧煤炭炼钢,黑灰很多,挪威企业带来了较为环保的电炉炼钢技术,希望能够改善当地环境。
先坐飞机,再乘汽车,辗转了大半天,欧佛终于在钢厂见到了当地政府的代表。随后,他看到对方报上来的工人数量,足有6000人。
“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欧佛吓了一大跳,后来他才发现,其中只有2000个人是工人,剩下的都是他们的家属,钢厂就是一个庞大的社区,当地政府甚至提出,要让外商投资修建幼儿园、食堂、医院等基础设施。
“作为外商,我们更聚焦在生意本身,我希望帮他们厘清哪些部分才是我们应该投资的范畴。”1993年,正是中国进行国有企业改制的重要时刻,欧佛花了很长时间让当地政府意识到,与外商的合作可以帮助企业更好地深化改革,实现盈利,反之则会难以为继,很可能走向倒闭。
谈判持续了一段时间,欧佛最终和当地政府一同制定了一套方案,这套方案甚至成为一个样板案例,被世界银行选为作为外资同中国国有企业进行合作时的参考。
“我认为,和中国政府打交道依靠的是尊重和耐心。毫无疑问,我们存在差异,但不是非要争个谁对谁错,因为事情并非非黑即白。”欧佛说,当时,不少外资来中国谈判,总是摇头说“不可能”“这不可能做到”,然后觉得待不下去,想要回去。“但我从不这样想。中国政府需要真诚的合作伙伴,能给出中肯的建议,而随着时间的延长,合作的内容也会有深度和广度。”欧佛说。
与乐山的合作敲定以后,欧佛将家人接到上海生活,自己则每半个月前往一次乐山处理工作。
最令欧佛印象深刻的是每月发放工资的日子。他要一大早就去当地银行,把2000人的工资全部用现金取出,再一份一份地发给排成一列的工人们。“那场景真的很怪。”欧佛说。由于条件有限,欧佛当时住在一家旅馆里,偶尔会断电,手机信号也很不稳定,时常会与家人断联,在深冬时节,常常两三天没有热水。“但那也是一段非常有趣的时光,我很喜欢坐在田野中,一切都很天然、纯粹。”他回忆道。
当时的机场,还没有电子显示屏,航班信息写在一块黑板上,时常会因为变更而擦掉重写。欧佛看不懂中文,经常会走错。有一次,他从上海飞往成都,在登机广播中他听到了类似“成都”的词语,就登上了那班飞机。“我至今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人阻拦我,但最后我飞到了承德。”欧佛哈哈大笑。
5年以后,欧佛想念家乡,也希望能够休息一阵子,于是他辞职回到挪威。或许他本身就是个闲不住的人,还没到半年,欧佛又想来中国了。在他看来,中国仍然是投资的沃土,有大把机会可以实现理想。
欧佛与另一位朋友一拍即合,两人拿出1000万美元,打算投资钕铁硼项目。再次回到中国,欧佛计划放弃一线城市和内陆城市,以避开过大的竞争和差异,掌握更多的自主权,投资的地点最终选在宁波。
那时候,欧佛和合伙人从上海到宁波必须途经杭州,要耗费四五个小时。幸运的是,当地政府对这个项目很感兴趣。
在谈判过程中,宁波市政府热情地向欧佛介绍了宁波市未来的发展规划,其中就包括杭州湾大桥。大桥一旦建成将大大缩短宁波至上海的路程,促进长三角的经济发展和人员沟通。“当时我觉得大桥是很有可能做出来的,因为规划很详细,但是像宁波东部新城那些设想我其实并不相信真的能实现。”可令欧佛心服口服的是,时至今日,当年有关宁波的城市规划已经一一实现。
但由于各方面原因,欧佛的钕铁硼项目进展得并不顺利。是撤资离开,还是再做新的项目?摆在欧佛和合伙人面前的只有这两个选择。“我们不能回去。”权衡后,两人下了决心。
2000年前后,中国“世界工厂”的形象深入人心,并一度兴起了外商来中国投资的热潮。而对于宁波市来说,却没有多少来自北欧的外商进入。是否可以建设一个北欧工业园?欧佛向当地政府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北欧工业园区的主要目标是吸引北欧的中小企业到国内投资。中小企业资源有限,所以欧佛的理念就是让这些企业可以把主要精力放在生产、销售、采购等方面的业务上,由北欧工业园区来提供相关的服务,包括企业落地以后的注册、人力资源、财务服务等。
20多年前,外商来中国的目的很简单,那就是降本。欧佛回到挪威并去到丹麦、瑞典、芬兰等国,带着方案去拜访当地中小企业。“你的产品在挪威售价如何,在中国又如何;产品所需零部件在挪威多少成本,在中国多少成本;雇佣多少工人,两国工人工资分别是多少……我们直观地用成本去对比,制定一整套业务计划书。”一年内,欧佛8次往返于宁波和上海,他和团队造访了近300家北欧中小企业,并与其中的一部分建立了合作关系,将他们引入宁波北欧工业园区。
2002年,北欧工业园开园,3年后迎来第一家企业入驻,6年后全部驻满。在欧佛的促成下,宁波市政府和挪威斯塔万格市政府建立了友好城市关系。欧佛还在宁波组织了一个北欧社区,包括前来投资的北欧外籍人士及其家人,一共75人。北欧友人在宁波拥有了自己的社群和归属感。
在中国工作、生活了30年,欧佛对中国产生了浓厚的感情,宁波也对这位热情、实干的挪威商人给予了最大的尊重和认可。他先后被授予宁波市茶花奖、浙江省西湖友谊奖,并荣获“宁波市荣誉市民”称号。2008年,欧佛被选为北京奥运会宁波站火炬手,他感到既开心又骄傲。但由于汶川大地震的发生,宁波站的火炬传递推迟了两天,欧佛又组织自己企业的员工为四川捐款。“我的心情在那几天跌宕起伏,是一段非常难忘的记忆。”他说。
2013年以后,宁波北欧工业园区招商趋于饱和。闲不下来的欧佛再次开启了他的新事业,他的想法很简单,那就是这一次要做点“特别的事”。于是,大西洋鲑鱼游进了象山。
30年间,世界瞬息万变。欧佛和中国政府打了太久交道,在外资引进方面颇有几分自己的观察。相较当年外资企业来中国单纯为了降本增效,如今他们的诉求更加多元化。欧佛直言,现在中国的招商变得更难一些,传统的“我很便宜,快来我这里”的办法已经行不通了,更需要根据外资的需求去做制定不同的方案。而疫情以后,全球经济受到影响,经济保守主义、逆全球化思潮等有所抬头,这也对外商进入中国产生了新的挑战。“我看到中国政府在持续不断地对外开放,采取了很多的措施,我感到开心。”欧佛说,“中国的吸引力不言而喻。中国的技术在革新,生产力在发展,外资企业想要全球化经营,势必要来到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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