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解长三角｜江苏启东：重构环沪版图的“新势力”

位于长三角北翼的启东，是江苏省最早受到阳光照射的地方。

经上海长江大桥跨越长兴岛、崇明岛，车便行驶上了崇启大桥。滚滚云海下，长江北支宽阔的江面上宛如架起一道飞虹，让启东与上海“手牵手”。

街头随处可见的沪牌车辆仿佛提醒我，在启东对接融入上海早非新鲜事，这里已是南通进入上海“桥头堡”。

崇启大桥 本文图片均由启东市委宣传部提供

如今，南通各板块呈现出的“七虎竞南通”格局，成为全国瞩目的区域经济现象。比学赶超的氛围前所未有，启东该如何向上？

一江之隔的太仓，成为启东在新阶段确定的学习追赶新标杆。

在“环沪七子”中，太仓离上海市中心直线距离最近。近年来，伴随着持续擦亮的“上海下一站、下一站上海”城市标识，太仓也实实在在享受到了与上海同城化发展的红利。

从“北上海”到“上海北”再到上海“北大门”，启东接轨上海进程的推进也带来了相关称谓的变化更替。借势交通基础设施的完善，启东欲在深层次接轨上海之路上踩下“油门”。

优势产业是城市崛起的关键支点。当新的发展命题摆在面前，启东正努力瞄准“靶心”，着力打造“生物医药就到启东、海工船舶就来启东”的产业地标，努力在与上海的同频共振中谋求联动发展新质生产力的最优路径。

向深海进发

1895年中日签署《马关条约》，清末状元张謇秉持“实业救国”的理念，毅然回到家乡南通，用了近30年的时间规划建设，将一个闭塞偏僻小城改造成为一座近代工业城市。

启东是张謇在南通开疆拓土的始发地。他在这里的荒滩上修筑海堤、兴修水利，并从经营盐业、垦牧植棉到发展纺织工业，在这块土地上留下了辉煌的足迹，造就了近代中国沿海开发的里程碑，也将垦牧精神深深熔铸进了启东人的血脉之中。

启东城区一隅

启东寅阳镇因“寅时见太阳”而得名。万里长江在这里奔腾入海，和黄海、东海交汇一处。在优越的区位条件和生态优势背后，启东也是江苏造船产业版图上的“重镇”。

当我来到位于寅阳镇的启东海工船舶工业园，只见橙色龙门吊昂然耸立、万吨级船坞气势恢宏、一艘艘建造中的海工装备在18.8公里的长江岸线上摆开了“巨人阵”。

这是启东人在传统渔业之外找到的与海洋相处的新的方式。现代工业的力量，不断向海洋延伸。过去10年间，这里诞生了69个“世界第一”“国内首制”。

回看启东海工船舶产业的崛起之路，起决定因素的似乎不仅是独特的地理优势，而且是启东人的主动作为。

从最初的简易渔船维修厂出发，启东是如何一步步走向世界级海工船舶产业高地的？我迫切想知道答案。

全球最大、国内首艘双燃料动力系统的大型耙吸式挖泥船“新海鲟”轮在启东顺利下水。

启东海工园的工作人员告诉我，20世纪70年代，启东渔船维修厂由过去只能生产小木质渔船，变为可生产水泥木质结构渔船，再到80年代可以生产钢质渔轮、冷藏收鲜船。2011年，启东顺势而为成立海工船舶工业园，围绕打造沿江船舶工业带，集中招引了一大批船舶企业，也一举奠定了船舶产业的发展基础。如今，这里能生产世界上最先进的中小型液化气船、全球首艘第四代自升式风电安装船，获评“国家海工装备产业示范基地”“国家船舶高新技术产业化基地”。

然而，就在园区信心满满准备大踏步前进时，国际船舶和海工市场步入深度调整期，曾经风光的园区企业纷纷遭遇“接单难、交付难、融资难”，海工装备“产能过剩”导致的“库存”压力使行业经历了一场“浩劫”。但当地并未就此观望，而是主动向高技术船舶、大型海工装备、特种船舶等高端产业转型，并立马部署重点精准招商，持续“腾笼换凤”，短短几年，实现了华丽转身。

一轮接着一轮“合并”“重组”，让原本分布在岸线上的20多家零散企业逐渐形成以央企、国企为主的船舶工业带，也逐步形成了三大重点板块：以启东中远海运海工、润邦海洋等为代表的海洋工程装备制造产业；以振华重工、中集太平洋等为代表的海洋特种装备船舶制造产业；以泰胜蓝岛、中交三航等为代表的能源及重型装备制造产业，形成了从浅海到超深海全产业链。

在振华重工启东海工码头上，全球最大、国内首艘双燃料动力耙吸式挖泥船“新海鲟”轮正在舾装。上海振华重工启东海洋工程股份有限公司总经理孙敏锋告诉我，这艘1.5万立方米舱容量LNG清洁能源动力耙吸式挖泥船，总体性能达到国内领先、世界一流，填补了我国清洁能源挖泥船设计建造的空白，还将在典型工况条件下实现“无人疏浚”。

巨轮破浪背后，是多年来启东海工园在安全、环保、工业和信息化融合等领域为企业提供的贴心服务，持续完善和提升的周边环境也为产业发展提供了最佳的土壤。

“我们公司在登记注册前，特意把门口的这条道路命名为‘振启路’，有‘政企合作’的寓意。我们希望与地方政府携手并进，努力将共同种下的希望变为美好未来。”孙敏锋说。

从长江口驶向世界，“启东造”海工船舶正在令世界刮目相看。

中远海运海工FPSO新造项目

启东中远海运海工是海工园打造的三大板块中海工装备板块的龙头企业之一。企业相关负责人告诉我，全球海洋工程的“圈子”其实并不大，之前一直被美、日、韩、新加坡等发达国家所垄断。而启东中远海运海工凭借硬核的设计与制造实力和严苛的标准体系，赢得了国际市场的认可，目前已经成为海工模块高端定制产品的首选合作伙伴，牢固占据海上清洁能源生产和运输装备修造市场“排头兵”，目前企业有90%以上的订单都来自海外。

江苏华滋能源工程有限公司是启东海工园内的一家民营企业。企业清楚地认识到，在国内市场中，华滋能源难以与大型国企竞争，要把现有资源用在最合适的地方。华滋用了不到10年的时间，凭借多项自主研发的前沿科研技术和丰富的国际项目参与经验，在低温压力储罐技术等多方面取得突破，成为船舶环保装备制造领域的一匹黑马。

“目前，日韩市场对中国的船舶配套产业非常依赖，我们致力于成为全球领先的能源和海洋工程特种设备供应标杆公司。”华滋能源相关负责人说。

共做长江口产业新“棋眼”

上海的长兴岛堪称“造船岛”，这里不仅有百年造船老厂，还集聚了许多和造船相关的产业。

今年初，南通中集太平洋海洋工程有限公司与上海外高桥造船有限公司签署战略合作协议，双方将围绕替代燃料船型开发支持、双燃料供气系统项目等方面开展合作，合力突破新能源船舶核心技术。

我国船舶海工产业链日臻完善，主要船舶配套企业向大型造船基地聚集趋势明显，启东的船舶配套能力和水平不断提升，让长江黄金岸线释放了黄金效益，也使这里成了不少海工船舶企业青睐的“风水宝地”，产业集聚度不断提升。

海工企业竞相发展的背后，启东在产业协同上还存在哪些短板？地方政府又该如何持续提升服务？

启东全力打造最美江海岸线

“学习‘长兴岛’模式，启东海工园要持续在服务配套上下功夫。”启东海工园党工委书记任锴胜一语道破。

整个船舶海工产业要实现高质量的发展，已经不能重复过去粗放式竞争的老路。想在相关领域取得先发优势，意味着要用先进的建造模式和智能制造的手段来实现目标。

任锴胜告诉我，2022年，启东海工园建立了海工产业协同创新服务平台，形成“1+3”运作模式，以华滋科技检测服务平台为引领，另外3个检测类服务平台为支持，瞄准前沿技术、关键领域攻克难题、持续创新。

而在下一步，启东海工园还将启动配套园区建设，以在更大程度上实现园区企业订单内部协作互补，共同招引产业工人，互相培养技术人才。

“未来大型邮轮将成为中国船舶工业转型升级的重要方向。今后上海建造邮轮，其他类型船舶和配套海工装备向外疏解，启东将是首选地。”任锴胜说。

我了解到，目前寅阳镇共有3至4万与海工船舶行业相关的产业工人，未来几年内这个数字还将上升到5至6万。

要让产业安心在启东扎根发展，就要实现城市品质相融。如何安顿好这些工人的生活，创优园区发展配套环境，也是一个现实问题。

任锴胜介绍，为培育世界级船舶海工先进制造业集群，当前寅阳镇正在努力以镇区赋能产业园区。一方面努力提升镇区能级，另一方面通过成立强村公司，为海工船舶企业提供餐饮配套、保洁等服务。

来自启东市发改委的数据显示，2023年，启东海工船舶重装产业完成产值301.3亿元，增长14.7%。

相信未来有更多的“大国重器”将从启东出发，远征沧海、直面未来。

嵌入上海生命健康产业链

来到启东生命健康产业园之前，我没有想到生态环境如此优美的滨江园区，原先曾是个化工园。

2020年1月，启东市响应沿江化工企业关停的号召，取消了启东滨江精细化工园的“化工定位”。同年3月，这里更名为启东生命健康产业园。

园区企业江苏希迪制药有限公司董事长熊安富告诉我，2016年公司从化工企业转型为医药企业，主要生产出口海外的抗肿瘤原料药。

“我自己的家就在上海，从启东出发一个多小时就能到达上海张江。这种同城化效应让我们可以安心把企业研发中心设在上海张江，随着企业的发展，现在员工素质和产品结构都在提升。”熊安富透露，企业连续两年销售增长超过40%，今年预计产值超3亿元。

利用区位优势，启东积极对接上海张江全球医药研发中心的优势资源，构建起研发创新、绿色生产、综合服务、健康管理等于一体的生命健康产业链。

在调研中，启东往来上海“张江药谷”的距离优势不止一次被企业家们提及。

2022年，博石丰生命科技（南通）有限公司在启东生命健康科技园成立。

公司常务副总经理王猛告诉我，企业原先在上海浦东发展得很不错，但因为场地有限，急需找一个新的地方，研发高附加值的抗肿瘤药。当时了解到离上海不远的启东生命健康科技园有满足医药研发需求的基地，也有北大生科华东产业研究院建立的公共技术服务平台，双方一拍即合。

启东生命健康科技园

“启东与上海的时空距离非常短，让我们的管理半径变得非常小。现在线上交流也很方便，两地公司完全可以整合在一起。”在王猛看来，启东公司的设立，给了年轻员工既能兼顾工作又能实现生活理想的选择。

启东生物医药领域形成的吸引力，也触达到了海外的药企。

印度西普拉公司是一家专注于复杂仿制药的国际制药公司，2019年落户启东生命健康产业园，专注于呼吸系统制剂研发、生产。印度籍总经理IJAJ KHALIF告诉我，同在一个园区的江苏希迪制药是西普拉在印度的贸易伙伴，他们的推荐让西普拉了解到在离上海不远的地方有启东这样一个适合医药企业发展的地方。

IJAJ KHALIF表示，中国的慢阻肺患者和哮喘患者数量庞大。通过在启东建立生产工厂，西普拉致力于给中国患者带来世界一流的高质量治疗。前不久，西普拉在启东工厂生产的药物已经得到了美国FDA（美国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审查，专家组给出了“零缺陷”的高评价。

今年政府工作报告在介绍2024年政府工作任务“大力推进现代化产业体系建设，加快发展新质生产力”时提出，加快前沿新兴氢能、新材料、创新药等产业发展，积极打造生物制造、商业航天、低空经济等新增长引擎。

西普拉厂房

创新药的发展是生物医药产业快速提升的动力。今年的政府工作报告首次点名加快“创新药”发展，凸显了创新药产业对新兴产业发展的战略意义。

位于启东经济开发区的江苏艾力斯生物医药有限公司是一家专注于肿瘤治疗领域的创新药企，公司自主研发的一类新药甲磺酸伏美替尼片（商品名：艾弗沙）主要用于晚期非小细胞肺癌的治疗。

“江苏艾力斯在启东发展已经有十多年了，我们最初选择启东是因为这里的产业规划和定位与我们的发展目标十分契合。地方政府的各项服务贴心周到，也激发了我们干事创业的积极性。”张辉说。

启东生命健康产业园党工委书记郁建峰介绍，启东是离上海最近的原料药生产基地，生物医药产业发展历史悠久。

早在上世纪90年代，在国内医药界，启东盖天力便已赫赫有名，一手培育出白加黑、盖天力这些国人耳熟能详的品牌。

而到了2005年，启东被列为“国家火炬计划启东生物医药产业基地”，2010年，启东经济开发区获准建设“江苏省生物医药科技产业园”。

经过几十年的发展，启东已初步形成了制剂生产、生物医药研发、原料药和医药中间体生产三大板块，以及优创生物、中科拜耳等近百家生物医药企业，涵盖了化学制剂、医药中间体、中成药等80多个品种。

“支持生物医药产业既要‘铺天盖地’又要‘顶天立地’。”郁建峰告诉我，在生命健康产业园招商的过程中，对于那些暂不具备原料药、制剂一体化条件的企业，管委会也会代为寻找园区内其他企业为其代工，以减少企业的后顾之忧。

加快生物医药产业发展，启东还在市场监管局设立了市生物医药办公室，既直接为企业解决问题，也倒逼政府部门进行产业研究，发挥职能优势提升服务水平。

为积极顺应长江口产业创新协同区规划建设，启东精准嵌入上海生命健康产业链，探索沪启产业协同最优路径，打造浦东“研发、孵化、前窗”，启东“生产、转化、后台”发展模式，通过构建沪启生命健康科技产业链，全力打造长三角生命健康产业发展新高地。

苏州经验看启东：环沪版图再洗牌

作为“七虎竞南通、十强逐江海”的重要板块，启东明确提出“瞄准吴江、追赶太仓”。

同为“环沪七子”，启东面临的是早已白热化的上海外溢效应之争。

那么，苏州的经验在今天可以给启东怎样的启示？

苏州的发展靠开放。

改革开放初期，承接上海的产业外溢，苏州迎来了第一波发展红利，无数活跃于沪苏之间的“星期天工程师”带动了苏州乡镇企业的发展。

曾经，作为农业县的昆山是苏州经济垫底的“小尾巴”，看着别的县开始搞乡镇企业，只有农业的昆山坐不住了。为了吸引企业落户，昆山不得不自费建立开发区，历经8年终于“转正”，也一举成为外资高地。

长三角生物医药板块两个最著名的园区，一个是上海张江，一个是苏州工业园区。为什么短短一百多公里的范围内能拥有两座实力雄厚的医药产业园？原因便是苏州早已经不满足于承接产业的梯度转移，而是通过环境的改善、研发投入和产业生态的营造，在生物医药产业实现了和一线城市并驾齐驱的水平。

作为与上海主城区直线距离最近的苏州县级市，太仓借助高铁串联起的同城化优势，深度融入以上海为龙头的区域产业链分工合作体系，从航空航天到生物医药，引进了一批细分领域领军企业。

摄影爱好者拍摄到的启东城区与上海陆家嘴“三件套”同框画面

与彼时的农业县昆山相比，启东可能无需再“无中生有”般从0到1培育特色产业。海工船舶、生物医药两大优势产业宛如两只有力的手臂，托举起了这座长三角北翼城市高质量发展的梦想。

对于距浦东直线距离仅50多公里的启东而言，曾经的长江阻隔使启东成为交通“神经末梢”。而几年之后，当北沿江高铁开通之日，跨越长江天堑的启东也将与上海实现同城化，随之“拉平”和太仓、昆山等地的区位落差，并将迎来与上海的更广泛生产要素重新组合的契机。

为了与上海真正实现产业、资金、技术、人才等领域的等高对接，启东还需进一步加强与上海的产业联动发展，真正把跨江向海的先发优势转化成优江拓海的崛起态势。

对启东这个环沪城市“新势力”而言，这将是弯道超车的绝佳路径。

（作者杨喆系澎湃新闻“理解长三角”专项写作计划项目组成员）

“理解长三角”项目是澎湃新闻2024年新春伊始重点推出的一个区域观察专项计划。我们不仅依靠数据去理解某一区域的人和事，我们更用心去理解它。您有任何建议或者意见，都可以给我们写邮件：chenlf@thepaper.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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