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性德是清词第一人吗?

纳兰性德是清词第一人吗?
2024年02月16日 13:01 澎湃新闻

武林高手纳兰

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谢娘别后谁能惜,飘泊天涯。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

——《采桑子·塞上咏雪花》

这一讲我们集中说说“京华三绝”中最“绝”的纳兰性德。一部说不尽的纳兰词,就从这首“不是人间富贵花”开篇吧!

纳兰性德是清代词坛的一个“异数”。所谓异数,不光指他以濡染汉文化未久的满洲贵介公子之身昂然屹立于清词坛坫,成为词之中兴期屈指可数的几座高峰之一,更由于在如今学界和大众皆普遍漠视清词的大背景下,纳兰独能赢得广泛的青睐,获致超常的“礼遇”。1912-1992八十年间计有清词研究成果1269项,其中纳兰独得171项,仅次于另外一个更大的“异数”王国维而屈居次席。近二三十年,关于纳兰的研究更是风起云涌,恐怕早超过了前八十年总和的若干倍。

再从通俗文化层面观察,纳兰的名气之大甚至让他在多部武侠小说之中出现。梁羽生的《七剑下天山》里面就写到了纳兰性德,而且把他写成了一个懂武功的高手。梁羽生还是比较聪明的,把纳兰弄成“周星星”版的唐伯虎那样也不好看,他只用了一个小细节暗示纳兰性德是会武功的。小说里有一位高手叫桂仲明,大力鹰爪功驰名武林,他因为误会推了纳兰性德一把,普通人是受不了他一招半式的,但纳兰往后退了几步就站住了,这说明他的武功也相当可以。在金庸的《书剑恩仇录》中,乾隆皇帝和陈家洛兄弟两个初次见面,在互相不知道是谁的情况下,明争暗斗,文较武斗,也曾两次引用过纳兰性德的词:

东方耳见他言不由衷,也不再问,看着他手中折扇,说道:“兄台手中折扇是何人墨宝,可否相借一观?”陈家洛把折扇递了过去。东方耳接来一看,见是前朝词人纳兰性德所书的一阕《金缕曲》,词旨峻崎,笔力俊雅,说道:“纳兰容若以相国公子,余力发为词章,逸气直追坡老美成,国朝一人而已……纳兰公子绝世才华,自是人中英彦,但你瞧他词中这一句:‘且由他、蛾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未免自恃才调,过于冷傲。少年不寿,词中已见端倪。”说罢双目盯住陈家洛,意思是说少年人恃才傲物,未必有甚么好下场。陈家洛笑道:“大笑拂衣归矣,如斯者、古今能几?向名花、美酒拚沉醉。天下事,公等在。”这又是纳兰之词。[1]

据媒体报道,北京近年出现了规模很不小的“纳兰追星族”,甚至到了定期沙龙集会的程度。造成这种种令人惊讶现象的原因固然很多,有一点恐怕必须考虑,那就是在纳兰的文学创作成就之外,这个惊才绝艳的词人身上那种“不是人间富贵花”的神秘而凄美的情怀像磁石一般散发出的强劲而持久的吸引力。

纳兰性德纳兰性德

为什么是“成容若”

纳兰性德(1654-1685)[2],原名成德,以太子胤礽小字保成,避讳改为“性德”。后来太子正式命名为胤礽,性德复用“成德”之名,但一般还是以“性德”称之。字容若,因为满族人不用“姓+名/字”的方式,所以他也常把“成德”之“成”当作姓氏使用,自称“成生”,别人则常称之为“成容若”。晚清四大家之一的郑文焯也是满族,别人常常把他的“文”当作姓氏来用,加上字号,称他为“文叔问”或“文小坡”,也是同样的缘故。

性德先世为海西女真的叶赫部族,慈禧太后就是这一族的,叶赫那拉的“那拉”其实就是纳兰。我们熟悉的叶嘉莹先生也是这一族,只不过她取了“叶赫”之“叶”做为汉姓。叶赫部族在明代末叶被建州女真所吞并,性德曾祖姑被努尔哈赤纳为妃子,生清太宗皇太极,属于爱新觉罗皇族的亲支近派。纳兰家族属“上三旗”中的正黄旗[3],其父明珠,累官至武英殿大学士、太傅,为康熙朝前期著名权相之一。性德十七岁(1670)以诸生贡入太学,次年考中顺天乡试,为举人,再次年会试中式,因寒疾发作没能参加殿试。三年后的康熙十五年(1676)补殿试,正式成进士,选授三等侍卫,并在去世之年晋为一等。清初制度,侍卫不仅是侍从武官,出入扈从,且主传宣,与闻机密,一定程度上担负机要秘书的职责,是非常重要的职务。纳兰深得康熙帝眷爱,如果不是早逝的话,其政治前途将不可限量。

但就是这样富贵至极的家世,纳兰身上却非但毫无新贵的骄矜倨傲,反而情思抑郁,“惴惴有临履之忧”[4],屡屡声称“德也狂生耳。偶然间、缁尘京国,乌衣门第”“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5],每当登临出塞,又特多萧条凭吊之语如“马首望青山,零落繁华如此”之类[6]。如此特殊的心迹,使他能够在清初满汉之大防非常严峻的时段获得很多世所称“落落难合”的“一时俊异”,如陈维崧、朱彝尊、顾贞观、严绳孙、姜宸英等人的友情。其中他与顾贞观尤其交称莫逆,应顾贞观之请营救吴兆骞,并生馆而死恤之,被普天下传为佳话。这些矛盾悖反的现象集于一身,使这位天才贵公子愈发显得迷离莫测,自然也引起了种种匪夷所思的猜测。有人说他因先世为爱新觉罗氏所灭,故怀隐恨于满清王朝,有孤臣孽子之心绪。有人则以为他奉有康熙帝“密旨”之类笼络监视汉族文人。凡此种种都没有根据,作为写小说的思路还可以,学术层面就不能乱说。

康熙二十四年(1685)夏五月,刚过而立之年的纳兰性德永远阖上了他英迈多情的双眼,令时人也令后人满掬同情惋惜之泪。其早逝的最直接原因自然是纠葛缠绵了十余年的寒疾。什么是寒疾呢?李雷先生在《文学遗产》上发过一篇很好的文章《纳兰性德与寒疾》,大家可以参看,根据他的考察,低温环境有利于各种病毒及某些细菌的生存,并增加其传染性。一定强度的急性风寒刺激,能导致非特异性细胞免疫机能下降。此时各种感冒病毒、流感病毒、肺炎球菌、脑膜炎双球菌便乘虚而入,临床上通称为外感风寒,或风寒感冒、风寒犯肺、风寒入络等,此时人会出现恶风恶寒、发热无汗、头痛身痛、咳喘等症状。用现代医学的观点,寒疾泛指各种病毒、细菌感染所致的上呼吸道疾病。纳兰“七日不汗”而死,正是寒疾的典型症状之一。

寒疾是主要原因,可他因为官场倾轧、爱妻早丧所造成的双重凄苦心理也不应漠视。纳兰身后,其乡试座师徐乾学为刻《通志堂集》二十卷,内有赋一卷,诗、文、词、《渌水亭杂识》各四卷,杂文一卷,附录二卷。另外还主持校刻《通志堂经解》,共收录先秦、唐、宋、元、明经解一百三十八种,加上纳兰性德自撰二种,共计一千八百卷,这是清代最早出现的阐释儒家经义的大型丛书,名声很大,所以有人把他称为“清初学人第一”,这显然太离谱了,清初有学问的人相当多,纳兰性德连前一百都未必排得进去。这种不切实际的夸张只能是造成歪曲和混淆,并无助于认识纳兰的真实面目。

纳兰第一身份毕竟还是词人,其词集先后以《侧帽》《饮水》名之,今存三百四十余首,得名最盛,当时即有“远轶秦柳”“传写遍于村校邮壁”之说[7]。他学词不喜南宋,好研习五代北宋之作,而最爱李后主。《渌水亭杂识》云:“花间之词如古玉器,贵重而不适用;宋词适用而少贵重。李后主兼有其美,更饶烟水迷离之致。”纳兰自身的情性气质、词风的幽艳真挚、那种令人不忍卒读的凄惋确实比较接近李煜,但他并不自缚于南唐一家,很多篇章中特具的那种豪放苍茫绝非李后主所能包举。这固然是时代升降的缘故,同时我们也不必讳言纳兰天才的作用。

民国时期重印的纳兰《侧帽词》《饮水词》合稿光绪刻本民国时期重印的纳兰《侧帽词》《饮水词》合稿光绪刻本

“容若以情胜”

就题材论,纳兰成就最高的无疑为爱情词,其中悼亡之作又为翘楚,足可称为“北宋以后,一人而已”(王国维《人间词话》)。其余如塞外旅愁、友朋酬赠之作亦极有特色,在词发展史上作出了卓特的贡献,因而无愧于满洲第一大词人之地位论定,也无愧为整个清代最伟大的词人之一。但这也就是对他最高的评价了,有人出于偏好,对某些旧说不加审辨,竟直接谥之以“清代词坛第一人”,那就未免有点过分了。

谢章铤是晚清最有见地的大词论家之一,他论清初词云:“竹垞(朱彝尊)以学胜,迦陵(陈维崧)以才胜,容若以情胜。”[8]论纳兰而拈出一“情”字,堪称目光如炬,由此还可以引申出不少问题。

首先,王国维《人间词话》对纳兰有一个很著名、为人所熟知的评价:“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其言说的核心其实也是一个“情”字,只不过深化成了“自然”之“情”。这一评价是很精辟,也高妙的,所以一直被人津津乐道,但对于“未染汉人风气”则还需要做一点深入的辨析。前面我们说过,纳兰论词最推尊后主,不少学者还指出,他在实践中学习冯延巳、晏几道、秦观、贺铸、周邦彦,甚至学东坡、稼轩的地方都不少。再从其词的题材与情感特征来看,对爱情的忠贞、对官场污浊的厌恶、对兴亡繁华的悲慨,也无不打上了汉文化悠久深长的烙印,而不是新兴的满清一族所能具备的。在这个意义上说,恰恰不是“未染汉人风气”,而是经历过很深厚的汉文化的濡染与浸润,纳兰才能成其为今日之纳兰的。所以,王国维的“汉人风气”之真意应该是指明末以来文坛上飘荡的那种浅薄堆砌、骨格卑下的风气才对。有论者据此在推尊纳兰的同时,否定清代诗词创作的总体成就,以支撑“唐后无诗,宋后无词”的“主流”论断,甚至定谳汉族传统文化之末路,无疑是偏隘失当的。

其次,正因纳兰主“情”,大抵探喉而出,无多雕琢,所以词坛久有“小令当行,长调多不协律”之说。还是谢章铤氏敏锐地指出:“长短调并工者,难矣哉!国朝其惟竹垞、迦陵、容若乎?”这是很公允的说法。纳兰小令久孚盛誉,但长调或凄恻顽艳,思深骨俊,或风鸣万窍,怒涛狂卷,其造诣、魅力绝不在小令之下。他的长调有没有不协律之处呢?有,但是协不协律不应该成为我们评价诗词作品的主要标准,关键是纳兰词有没有那种一气单行、不假雕琢的魅力,深深地击中我们,让我们产生触电的感觉。跟纳兰可以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后来吴中词派中的戈载。戈载是词律大家,他的《词林正韵》至今还被填词家奉为宝典,但是词怎么样呢?我印象中他几乎一首好词都没有,所以有人讽刺戈载们说“凄楚抑扬,疑若可听,问其何语,卒不能明”[9],你问他词里写了什么,作者自己都说不清楚,这样的词能叫好词吗?我们评价作品还是要从“感发”入手,不能感发人心,一味揪住“协律”问题不放,做好了也不过是“诗匠”“词匠”而已,不算是真懂诗词。

再次,纳兰之主情并非一时的心血来潮,而是很有目的地要高扬性灵旗帜,欲在词坛上有一番作为的。顾贞观《答秋田书》云:“吾友容若,其门第才华直越晏小山而上之,欲尽招海内词人,毕出其奇远。方骎骎渐有应者而天夺之年,未几辄风流云散”,这是一段关于清初词坛史实的忠实描述。纳兰与顾贞观曾在康熙十六年(1677)刊刻了他们合作编选的《今词初集》二卷,选录清立国以来三十年间184位词人的作品,作为别树一帜的理论准备。毛际可概括本编宗旨曰:“舒写性灵”,可见,他们二人本来很有可能建起一个与阳羡、浙西争胜,从而三鼎足于词坛的“性灵派”的。可惜随着纳兰的英年早逝,顾氏伤心之余,离京南下,披读于积书岩,这个已经呼之欲出的词派也胎死腹中了。这真是令人掩卷长叹的难以弥补的遗憾!严先生的文章《一日心期千劫在——纳兰早逝与一个词派之夭折》对这段“词坛秘史”有非常详尽的论述,大家可以参看[10]

我是人间惆怅客

多年前读大学的时候,我是很痴迷纳兰词的。当时去图书馆抄选《清名家词》,纳兰三百多首词,抄下了两百六七十首。因为纳兰好词太多,我们只能选很小一部分来讲,希望能够兼顾到纳兰词多方面的特征。先来看这首久负盛名的《浣溪沙》:

残雪凝辉冷画屏,落梅横笛已三更。更无人处月胧明。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一个优秀的词人,他总是有若干词句是能够刻画自己人格形象与清晰面目的,或者说,可以用来给自己“贴标签”的。比如说到苏轼,我们就会想起“一蓑烟雨任平生”或者“十年生死两茫茫”;说到辛弃疾,我们就能想起“醉里挑灯看剑”或者“我看青山多妩媚”。我以为,纳兰词有两句最能起到这样的“标签”作用,一句是“不是人间富贵花”,再一句就是“我是人间惆怅客”。

三十年前我第一次看到这句词,用梁启超的话说,“若受电然”。那时才十八九岁,正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纪,所以觉得我也是“人间惆怅客”,现在想起来当然有点可笑了,但是,三十年过去后,以中年心态读起这首词,还是觉得会被这一句拨动了自己的心弦。为什么有些名篇会成为名篇、有些名句会成为名句呢?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它们穿越了时空,拨动了无数读者的心弦,让你和作者同频共振,这样的诗篇诗句就能永远流传下去。

顺便一说,纳兰性德去世二百四十年的时候,梁启超写了一首特别精彩的《鹊桥仙》来纪念他,其中就用到了这首词的煞拍:

冷瓢饮水,蹇驴侧帽,绝调更无人和。为谁夜夜梦红楼,却不道当时真错。寄愁天上,和天也瘦,廿纪年光迅过。断肠声里忆平生,寄不去的愁有么。

平淡之中现神奇

我的职业是讲诗词,但的确有一些作品不能讲。比如说纳兰的另一首《浣溪沙》: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纳兰词中,这也是格外动人心魄的一篇。所谓动人心魄,首先自然表现在那种浓郁而纯挚的情感。独立西风,黄叶萧萧,想起妻子生前的般般往事,当时视为寻常、视为理所当然者,如今却遥不可及,高不可攀。人生之大憾岂有过于此者?佛家所云“爱别离苦”,这也算是到了极致吧?可是,就是如此深不可测的情感,作者又是以怎样的语言表达出来的呢?我们把六句四十二个字一一读下来,可以说是简单到了极致,也平淡到了极致。既没有呼天抢地的悲怆,也没有描头画角的文饰,甚至很多字句和场景还似曾相识。可是,我们依然会清晰地感觉到,这是属于纳兰的,这是纳兰以他特有的性情和气质凝铸成的。异样的简单与平淡表达出了异样的的深沉与痛楚,确乎非天才不能办也。讲到这儿又有或许不很贴切的联想——《射雕英雄传》十二回中黄蓉与洪七公有这样一段对话:

黄蓉噗哧一笑,说道:“七公,我最拿手的菜你还没吃到呢。”洪七公又惊又喜,忙问:“甚么菜?甚么菜?”黄蓉道:“一时也说不尽,比如说炒白菜哪,蒸豆腐哪,炖鸡蛋哪,白切肉哪。”洪七公品味之精,世间稀有,深知真正的烹调高手,愈是在最平常的菜肴之中,愈能显出奇妙功夫,这道理与武学一般,能在平淡之中现神奇,才说得上是大宗匠的手段。

其实何止烹调、武学,诗词创作中更是如此。纳兰此篇可以现身说法。

注释

1.《书剑恩仇录》第七回《琴音朗朗闻雁落 剑气沉沉作龙吟》。

2.纳兰生于顺治十一年甲午十二月十二日,公元1655年1月19日,一般习惯上作前一年。

3.嘉庆初王昶编《国朝词综》,记作正白旗,乃系疏忽所致。震钧《清朝书人辑略》、梁令娴《艺蘅馆词选》依《国朝词综》之说,并承王氏之误。

4.严绳孙《成容若遗集序》。

5.《金缕曲》。

6.《好事近》。

7.徐乾学《通议大夫一等侍卫纳兰君神道碑文》。

8.《赌棋山庄词话》。

9.郭麐《梅边笛谱序》。

10.《江苏大学学报》2001年12期,又见严先生《纳兰词选》附录,中华书局2010年版。

本文摘自吉林大学匡亚明学者特聘教授、博士生导师马大勇所著的《万花为春:清词二十讲》,该书为作者所开设的“清词研究”课程的课堂讲稿整理本,本文为书中第十一讲《古典的纳兰,我们的纳兰》的部分内容,澎湃新闻经出版方授权刊载,现标题为编者所拟。

《万花为春:清词二十讲》(全二卷),马大勇/著,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3年12月版《万花为春:清词二十讲》(全二卷),马大勇/著,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3年12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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