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内瑞拉经济危机:人们用旅行箱囤积油盐柴米
委内瑞拉连锁震荡
马杜罗以“极端社会主义措施”应对经济危机，难以根本解决问题；反对派实施“软政变”，游行者已从初期要求言论自由、基本权利的中产阶级、高校学生扩散到曾经支持总统马杜罗的选民
疯狂抢购商店里还能买到的家用电器，昼夜排队采购卫生纸，用旅行箱囤积油盐柴米等生活必需品——曾经在上世纪90年代的中国发生过的一幕，正在南美洲的富油国家委内瑞拉上演。
委内瑞拉最大的私有食品加工企业Empresas Polar在1月22日宣布，由于外汇储备紧张他们已经没有能力再进口生产所需的原材料，只能削减生产，目前已拖欠外国原材料供应商4.64亿美元。
包括欧洲航空、加拿大航空在内的多家国际航空公司也已拒绝使用委内瑞拉货币“强势玻利瓦尔”(以下简称玻利瓦尔)付款的订单，厄瓜多尔航空甚至取消了飞往委内瑞拉的航线。这些公司表示委内瑞拉外汇管理机构未能将他们持有的玻利瓦尔货款兑换为美元，这些货款高达数千万美元。
各种迹象表明一场严重的经济危机正在委内瑞拉蔓延。2013年12月，标准普尔将该国主权债评级降至垃圾级，长期外币及本币债信用评为“负向”；几乎同时，穆迪亦下调其主权评级，并警告很可能因经济及金融崩溃风险上升而再次降级。
经济衰退使国内的治安问题更为严峻。来自NGO机构委内瑞拉暴力观测台的最新数据显示，2013年该国共有2.4万人因谋杀丧生，比2012年高出14%，其中每10起案件有9起都未获侦破。1月6日，曾当选委内瑞拉小姐的模特斯皮尔(Monica Spear)及其家人在开往首都加拉加斯的高速路上遭歹徒抢劫并枪杀，引起民众哗然。
自2014年2月初起，示威民众连续数周出现在多个城市的街头，并与警察发生了暴力冲突。在2013年总统选举和地方选举中均告失利的反对政党借助聚集起来的社会压力，成为游行的牵头者。2月18日，在政府的指控下，反对派头目洛佩兹(Leopoldo Lopez)被捕，他的入狱激发了更多游行。
曾担任委内瑞拉总统改革委员会主席、国家改革部部长的布兰科(Carlos Blanco)对《财经》记者表示，委内瑞拉的局势正在走向失控，几周以来游行者已从初期要求言论自由、基本权利的中产阶级、高校学生扩散到曾经支持总统马杜罗的选民。“这不仅仅是经济和政治动荡，这是一场大规模的社会动荡。”布兰科说。
3月5日，前总统查韦斯逝世一周年之际，官方举行了大规模阅兵式进行纪念，同时示威者的抗议仍在继续，首都加拉加斯街头的气氛愈加紧张。
经济危机溯源
本轮的经济危象始于2013年2月，当时为了降低中央政府和国有石油公司的财政赤字，玻利瓦尔被迫贬值32%，一些日用品开始成为市场上稀缺的东西。
委内瑞拉是世界上第五大产油国，日均产量与伊拉克相当。凭借丰富的石油资源，在查韦斯当政期间，政府的外汇储备和经济状况都较为优越。但是，一些危机的端倪在查韦斯第三次当选总统时已经开始显现。
2012年10月，查韦斯通过提高工资待遇、为贫困家庭修建房屋、增加进口补助以缓解通胀等措施，以11%的优势击败反对派领袖卡普里莱斯第三次当选总统，但是这些措施花费巨大，使委内瑞拉负债累累，以致2012年四季度出现了自2009年以来的首次经常项目赤字。
按照查韦斯的思路，他的继任者马杜罗原本可以从石油收入中继续提取资金填补亏空，然而不当的政策使得石油资源像一口被渐渐抽干水的水井。
《福布斯》杂志的能源记者赫尔曼(Christopher Helman)曾经为委内瑞拉算了一笔石油账：该国日产原油约为250万桶，其中大约有80万桶以低廉的价格被国内消费。石油部长拉米雷斯(Rafael Ramirez)表示，补贴给民众的部分不赚钱，但提炼这些原油仍需每桶约70美元的成本，一年就要花费约250亿美元。
在剩下的170万桶中，大约有30万桶被用来支付从最大的债权国中国进口商品的债务；为了扩大政治影响力、与邻国交好，委内瑞拉还牵头成立了加勒比海石油联盟，慷慨地向周边古巴、牙买加、海地和尼加拉瓜等国家提供廉价石油，峰值能达到每天20万桶；此外，委内瑞拉还通过设在美国的分支机构Gitgo向美国的穷人捐献石油，九年间共捐助了约400万桶。扣去这些乐善好施丢失掉的产量，余下可以在市场出售的石油约为130万桶。按每桶100美元计算，这130万桶石油每年带来500亿美元左右的收入，占到该国外汇总收入的95%。
由于生产水平有限，长期以来委内瑞拉70%的消费品依靠进口，这些无法节省的日常开支自马杜罗就职以来不断侵蚀该国的外汇储备。据央行数据显示，从2012年12月到2013年12月期间，其外汇储备从298亿美元下降到214亿美元。
让境况雪上加霜的是该国过于严苛的外汇管理措施。
查韦斯就职初期，为了打击资本外流，实行了本国货币对美元的固定汇率制。但实际上玻利瓦尔的实际币值长期被高估，促使一些投机分子在国外通过官方汇率取得美元，再拿回国内黑市变卖，赚取巨大利润。目前，玻利瓦尔兑美元的黑市汇率比官方规定的6.31高出大约10倍。
由于物资缺乏，2013年官方公布的通货膨胀率达到56%的新高，据一些经济学家估算，这一数值实际更高达250%以上。鉴于2013年初的货币贬值造成物价飞涨，马杜罗在总统选举期间承诺不会再次贬值货币，为了保住2013年12月的市政选举，马杜罗不得不信守诺言，延迟汇率制度改革。
执政党统一社会党在12月的选举以微弱优势再次胜出，而该国经济已经处于崩溃边缘。
1月22日，政府宣布改革施行11年的汇率制度，实行双重汇率制，即生产基础物资的企业仍使用官方兑美元汇率6.31；到国外旅行的委内瑞拉人及在委投资的外资企业将不再使用官方汇率，而是使用每周央行根据最新拍卖价格制定的汇率，目前这一汇率大约在每11玻利瓦尔兑换1美元。
为了增加美元储备打击投机，政府表示将在近期推出第三套汇率方案，这套方案鼓励公司或个人将持有的美元出售给银行，而汇率完全由市场的供需关系决定。
双重汇率制宣布当天，黑市的玻利瓦尔对美元贬值近10%，而第三套方案也未引起市场的正面反应。
布兰科向《财经》记者表示，由于委内瑞拉的经济受意识形态和政治影响过大，很多人不相信这些举措能带来根本的变化；再加上国内政治局势动荡，进一步降低了人们将美元带到委内瑞拉的愿望。
布兰科预期，总统马杜罗目前正处在严峻的经济形势和党内极左势力的夹缝中，因此很难有更大的调整空间，下一步可能进行调整的是提高售卖给周边国家的汽油价格。“据我所知，没有官方的、可靠的信息显示查韦斯或者马杜罗曾经承诺以固定的价格向周边国家提供廉价汽油，因此这一点是可以操作的。”他说。
“软政变”
2013年3月，在任14年的查韦斯因罹患癌症辞世，加剧了委内瑞拉的政治动荡，也成为目前社会危机的加速器。现任总统马杜罗1962年出生在一个工人家庭，曾经是一名公交车司机和活跃的工会领袖。他于2006年出任查韦斯政府的外交部长，和委内瑞拉最大的债权国中国关系不错。2012年10月查韦斯将其提升为副总统，并将其钦定为接班人。在2013年4月的总统选举中，马杜罗以1.5%的微弱优势击败反对派首领卡普里莱斯。
密歇根大学政治学教授莱文(Daniel Levine)对《财经》记者表示，马杜罗当选是借助了查韦斯的人气，但事后证明他缺乏查韦斯那样的个人魅力和口才，“他们说的东西都是一样的，但是表达方式完全不一样，因此效果也不一样”。
一些分析家将马杜罗处理当下经济危机的方法称为“极端社会主义”措施。2013年9月，为缓解市场上缺乏卫生纸的情况，马杜罗政府派军队占领和接管了最大的造纸公司Manpa的卫生纸生产工厂；11月，军队又占领了大型电器连锁商店Daka的卖场，强令商家降低商品价格，引起市民的疯狂抢购。马杜罗还指责是美国和境外势力挑动了本国的投机活动，“资本主义”是所有危机的源头。
莱文认为政府的做法是想加强对局面的掌控，但无法解决通胀和供应问题。当供应商知道他们收到货款的机会很小时就中断供给，政府虽占领了这些工厂和商店却难以获得新的库存。
实际上，马杜罗的举措还在于做出一种政治姿态。
2013年12月8日，委内瑞拉举行了全国市政长官选举，这次选举是近期最重要的全国性选举，下一次类似规模的选举将是2015年底的议会选举以及2018年的总统大选，也就是说失利的一方要通过选举获得上台的机会，至少要等上两年。最后，马杜罗领导的统一社会党在市政长官选举中险胜反对派联盟民主统一联盟。
虽然反对派在选举中失利，但选举结果极大鼓励了士气。他们在包括首都加拉加斯在内的四个主要城市当选市长，特别是将查韦斯的家乡巴里纳斯拿下。
迈阿密大学拉丁美洲研究中心主任阿尔莫尼(Ariel Armony)对《财经》记者表示，选举结果可以看出经济衰退已经动摇了曾经支持查韦斯并把马杜罗扶上台的民意基础；反对派在选举中没有达到目的，转而使用被称为“软政变”的方法，即利用经济动荡不断鼓励民众游行，从而削弱政府。
事实证明这种方法行之有效，国民警卫队于2月18日逮捕了组织游行的反对派领袖洛佩兹，并在对游行的镇压中造成至少18人丧生；镇压不但没有使游行消退，反而扩散到了更多的阶层和人群。
现在担任委内瑞拉中央大学和美国波士顿大学政治学教授的布兰科对《财经》记者说，三四周的镇压之后，军队中低层的军官从体力和精神上都感到疲惫，而且他们的家人也在经历社会物资缺乏的痛苦，因此对马杜罗的不满正在增加。
在查韦斯当权期间，他和军队关系非常密切，军队不仅为政权保驾护航，高级将领还参与政府的日常运行，例如约四分之一的内阁成员是军官出身，不少有军队背景的人出任州级行政部门的领导。然而，以工会领袖身份起家的马杜罗并不享有和查韦斯平齐的军中威望，因此，他是否能够继续控制住军队，是判断未来局势发展的一个重要观察点。
一位不愿具名的居住在首都加拉加斯的大学教授对《财经》记者说，他们现在的重要工作之一就是挨家超市寻找可以购买的食用油、牛奶、卫生纸等生活物品，常常是一个家庭或几个家庭一起出发，当有人发现可以购买的物资，就迅速通知其他人蜂拥而至，把物品一扫而光。“委内瑞拉正在爆炸，情况就是这样。”
【作者：《财经》特派记者 徐安 发自芝加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