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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29日每日优鲜实控人徐正被传‘跑路’后不久,我被拉入了一个四百多人的‘每日优鲜债务催收群’。
这里绝大多数是被每日优鲜拖欠工程款、服务款和货款的供应商们,当得知我的身份后有人请求我帮他们讨回应得款项;有人对我回忆春天去讨债在每日优鲜办公室坐了一夜,有位孕妇因此流产;还有个大姐以自己房子作抵押为公司垫款,现在她要为此每月偿还几千块的费用,她带着哭腔问我:‘总裁曾经是天才少年,他怎么会这样做呢?’甚至连疫情期间,每日优鲜保供蔬菜的费用都拖欠着菜农,‘徐正做慈善,供应商买单’。
有人因此离婚、有人跳楼,有人笑着哭有人哭着笑。他们的遭遇比我想象得更可怕。我身处其中,握着被信息流不断涌进来要爆炸的手机,看着大家乱如麻,却不知该如何帮助他们,唯有记录下这滚滚尘埃里灰头土脸的人与事。
作者 王炜
来源:YOUNG财经 漾财经
‘后台上不去了?验证码发不出来了!’
‘我们的供货信息被删除了?!’
7月30日下午5点半,有供应商发现每日优鲜的供应商系统后台无法登录,有人登录进去发现是一片空白。
人们紧张地在每日优鲜债务催收群里询问。
他们为每日优鲜电商平台提供各种生鲜食品,如:熟食肉类、酸奶、蔬菜、水果、鲜切水果、水产、饮品、膨化糖巧、粮油、鸡蛋、沙拉、净菜以及冷冻食品,还包括一些周边物品,如:干冰、鱼缸、筐和周边支持服务。
有供应商庆幸:‘我们昨天还能登录,去做了公证’。她热心地提醒同行,如果打不开就无法进行公证。
‘每日优鲜供应商平台’是为供应商开放的后台系统,其中记录着每日优鲜向各类商品供应商们下订单和配送的各项数据。
‘每日优鲜和京东等平台的订货都数字化了’,一位乳品供应商为我解释这个系统的功能和作用。
如果无法登录系统就不能去做公证,不公证的证据无效。这时候有人转进来一位律师的采访:
‘从目前部分供应商自述情况看,每日优鲜可能删除了系统记录。如果情况确实如此,那么供应商取得这部分数据比较困难,对供应商以民事诉讼方式维权在举证上,设置了困难。’
供应商对每日优鲜和徐正的怨恨这时开始达到高潮。
信任加速崩塌
‘诈骗、资产转移、后台关闭’,有上海的供应商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他们决定要去报案。
也有人不使用这个系统,那就是一些服务商,比如维修团队。
但他们怀疑每日优鲜试图骗走自己的证据:‘项目经理在6月的时候,让我们把每日优鲜维修验收单原件等资料快递给他们,以前只要电子扫描版就行了。我没同意,把原件留下了。’
这位在厦门的维修服务商向我诉苦。他负责每日优鲜在北京、上海、深圳和杭州等城市门店(即前置仓)的维修工作,‘去年6月底承接的,负责门店水电维修、小改造,要24小时随叫随到。上海台风天,我们也要随叫随到’。
工作了两个月,每日优鲜不给结算:
‘北京区域项目经理用各种威胁和哄骗说:不继续做下去,影响维修时效,会更被处罚、拖延(打款)等借口搪塞,一直拖着不付款’。
这会是诈骗吗?
疑云在群里弥漫:‘每日优鲜并不是普通的合同纠纷’、‘是有预谋的商业诈骗’、‘出事都几个月了,为什么要持续让我们供货’。
矛头也开始对准采购和项目经理们:‘每日优鲜好横哦!’
‘对接我的采购,二月份的时候我问他,他讲状况比较恼火,融不到资,叫我自己研判’一名蔬果供应商在群里说,‘我看这个月,租筐群还有人在打租金,每日优鲜的工作人员叫他打私账,我就知道要凉了。这些采购很无良,明知道公司状况恼火了,还不告诉你’。
‘采购明知道(公司)没钱,还忽悠大家送货,最后一天要钱,还**地说:找徐正去!是你们愿意送。’
但‘愿意送’的背后原因比想象得复杂。
一位被拖欠七十多万账款的酸奶供应商的苦衷是:‘我们的酸奶生产线,要达到一定的数量才能开工,如果每日优鲜说停就停,我们无法凑够开工数量,会影响其他平台的供货,我们只能咬牙一起生产’。
除小众的生产压力外,在讨债者看来,更多的压力来自于每日优鲜的欺骗和恐吓。
被每日优鲜方面以‘如果停供就不付款’、‘继续供货回款更快’要求保持合作的供应商并非孤例,很多人都有这遭遇。
债务群里有人发进来一张新闻截图,大意是有每日优鲜的员工为媒体展示了一张截图:据称是CEO徐正的发言,号召员工‘尽量拖欠供应商货款’。
我向刚刚离职的每日优鲜员工确认此事。一位负责门店运营的员工告诉我:没有通过文字,是口头传达的。
一名在疫情期间负责每日优鲜保供蔬菜的供应商怒不可遏。双方约定一周结一次货款,结果‘保供的货款基本都没有回来!几十万啊。那么多的营业收入,不知被徐正藏到哪里去了’。
现在他每天被菜农上门讨债,但也毫无办法,因为‘所有流动资金都在里面’。
我的当地朋友听闻此事,惊讶地表示他在疫情期间,曾免费领到过一份每日优鲜提供的保供蔬菜,‘现在看来,是徐正做慈善,商家买单’。
‘我们在保供的第三周,就开始向每日优鲜交涉要求付款。但他们一拖再拖,并说不继续供货就停止给我们申请付款’。
我向另一位蔬菜供应商求证。他为每日优鲜提供40多种蔬菜产品,被拖欠货款1190多万。他说每日优鲜虽无明确表示不供货的后果,但告知他:
‘继续供货,回款可能会快’。
另一名蔬菜供应商在今年三月得到的答复是:
‘起诉就不给货款了’。
每日优鲜各部门互相推诿责任,也导致供应商被拖钱。
维修商、装修商、消防工程服务商去当地办公室要账,某区域经理说这事儿得去找总部。到了总部,某区域经理‘恼羞成怒’地翻脸了。
‘说我们讨钱讨到总部,他们会因为没有安抚下来,公司会给他批评警告什么的,还威胁要动手打架,我们报警了’。
耍赖也是供应商口中每日优鲜工作人员使用的方法。
厦门的维修商说‘他们不承认叫我们做过那么多单。并且,对我们做过的单子,不可能给那么多费用等借口和审计唱双簧,克扣我们费用。’这名服务商经过3天的谈判,软磨硬泡,每日优鲜方面从128万多砍到100万出头,想着‘能拿到一点是一点,我们认了’。
离职也是每日优鲜拖延付款的理由。很多人反映,每日优鲜从2022年初开始,审计、财务、采购人员频繁离职,对接人一换再换,直到7月28日公司暴雷。
每个人的苦各不相同
三月的时候,供应商们有过一次集体要账。
那时初春,乍暖还寒。果农们穿着绿色的军大衣,带着花棉被,在每日优鲜望京总部和办公室内驻留一天一夜。
‘那次我们去了大约四五十人’,群里参加过那次要账的福建某合作社柚子果农回忆说,‘我们从福建来,北京太冷了。夜里我们就在他们办公室坐着,那时候办公室已经半废弃了。’
这位参加要账的果农告诉我‘同行的还有一名孕妇,坐在每日优鲜的办公椅上,神色疲惫而憔悴。当天晚上她就开始流血,我们劝她去医院’柚子果农前几天才得知,那次北京之行,让这位孕妇失去了胎儿,‘孩子没了,还有200多万没要回来’。
这位果农还告诉我,在这次讨债之前,有一位菜农在每日优鲜望京总部大楼要跳楼。‘他以后都不能来了,但是他说:我家有兄弟七个,我不能来,六个兄弟还可以啊’。
‘我过不下去了。为这个破事儿,媳妇也跟我离婚了’,一名供应商在被每日优鲜拖欠货款之后,自己借了网贷、信用卡套现给工人们支付了工资,‘现在我成了黑户了,谁能理解?天天催债,扛不住了。本来想养家糊口,没想到外债累累’。
说完后不久,他便沉默了,再也没有出现过。
他的绝望得到了大家的应和,人们说谁不是几十万、几百万的欠债?但日子总得过下去吧。谁的钱不是一点点挣来的呢?
‘我们做维修服务,一次一两百、两三百的维修费,配件费垫付,从去年10月至今却被一次次哄骗。现在票开出去了,也因为被他们拖欠了这100多万,导致我们现金流断了。我网商贷,信用卡,银行贷款各种办法找钱,支付拖欠全国维修师傅的钱。’
自己的生活陷入困顿,每天还要面临师傅们要账辱骂,‘眼睛一睁开就都是为钱在烦恼’,维修服务商说‘活得太累了’。
维修是没什么利润的苦累活,只能‘赚个人工差价’。现在有人‘还被他们(每日优鲜)给骗到公司都开不下去了,房东要钱、员工离职、没钱招人,好好的一个公司被他们拖到现在,搞得我们别的品牌的活都不敢做,因为没钱垫付给师傅,现在已经债台高筑’。
因为没有流动资金,一些小型农业合作社无法开展新一季种植。‘买化肥要钱、剪枝要钱,干什么都得钱’福建的果农这一年荒废了,‘每日优鲜坑害得厉害的就是我们’。
可是除种植业,加工、运输的服务商也都不容易。
‘生鲜这一行就是这样,保质期短’,一位酸奶供应商说,他们半夜起来开工,凌晨送出去。
与每日优鲜合作一年多的豆腐供应商,‘做豆腐都是夜班’,因为被拖欠货款,他们从去年10月停掉与之合作,至今还有30万没拿到。
愤怒达到波峰后情绪开始回落,人们的气愤有了倦意。
每日优鲜的供应商群在周六黄昏时缓和了一些。大家在商讨对策之余,不忘互相安慰。
有位被拖欠1500万元货款的供应商大姐某某丽对一位送货送到7月26日的人说:‘你还嫌不够多?’被问的兄弟接话嘿嘿笑着说:‘某某丽,就跟你没送到7月26号一样,你还说我’。
有人给每日优选做物流配送,被欠了10万。大家安慰他:你算幸运的,这个数还不算伤身体。
寻找徐正
7月28日星期四,每日优鲜通过电话会议‘解散’员工之后,创始人徐正被传跑路。我拨打他尾号8866的手机,已无人接听,转入秘书台。
翌日有媒体说通过微信联系上徐正,他说自己与高管团队在北京。
无人知晓徐正在哪。当然,徐正在哪儿也不重要。所有道德谴责在网上就可以实现,公司与个人早没了紧密的关联。
供应商们看了《每日优鲜徐正回应:我没有跑路》的消息。徐正在接受采访时,说自己没有跑路,‘我一直在国内,这种谣言太恶毒了吧’。
有人说:‘他这话说的,怎么像电视剧的台词?‘你失去的只是一条腿,她失去的是爱情啊!’’。
‘昨天(7月28日)听经销商说给徐正打电话,徐正说:账户里没钱,走法律程序吧’。
这再次激起了人们的愤怒。
有供应商地提议去‘活捉’徐正:‘一人一口唾沫淹死他’,但是‘他在哪呢?真在北京?’‘听说在青岛’,‘他也得做核酸吧?’谁知道他去哪儿做核酸呢?没人知道。
让供应商们十分气愤是,徐正作为每日优鲜的实控人,没有表现出积极解决问题、帮大家把损失减到最小的姿态,而是一直‘消失’。
因为可能被限高,在公司暴雷之前不久,徐正连法人都做了变更。徐正、曾斌退出了董事会,李漾、孙原、王郡从‘主要人员’退出。王郡原是每日优鲜的CFO,每日官网显示其在今年7月离职,但去年11月他就已在印尼做了一个社区团购电商平台Hatata.
我问每日优鲜昨天刚被离职的员工:‘法人孙玉英是谁’,他告诉我‘传闻有人查过,孙玉英是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是山西那边的人’。
他指的山西那边,是每日优鲜官宣要投资自己2个亿的山西东辉。
一位讨回大多数货款的蔬菜供应商对我抱怨没拿到那笔投资:‘都怪总裁!’。她说,在跟每日优鲜某位高管打电话的时候,问起过这笔山西的投资‘是不是为了放出消息拉高股价’。
得到的回复是否定的。
‘那位高管告诉我,这笔交易谈判时他在场,投资方最后要求徐正押上自己的房产。我问:他房产值多钱啊?人说:北京的别墅,一个多亿呢。原本7月27日是约定打款的最后期限,但因为徐正不同意,这笔钱就没到账。投资方也不傻,你自己都不敢押上自己的别墅,说明对每日优鲜没信心嘛!’
这的确不像那个在湖畔大学演讲时,意气风发说要all in的徐正。
抵押别墅的说法无从确认真假。某上市公司的独立董事向我解释‘徐正并非在事发后才找退路,像他这种身份的人在公司上市前,就有专业的团队为他设计好了日后的各种规避风险的应对机制、退出策略,包括他以海龟的身份拿到香港居民身份、把持有的股份全部转移到海外离岸信托中,都是早就设计好的’。
但也不能说这是有预谋的,只是一种正常的风险应对机制而已,并非初衷,因为没人想败走麦城,一开始就冲着跑路去的。
公司解散、破产都是正常的商业行为,只是领导人层面的表现令人不满。这种不满催化了供应商们激愤的情绪。
一位乳品供应商向我回忆她二度遭遇这种情况的经历。公司暴雷这种事儿,每日优鲜是他们遇到的第二家,但‘徐正的表现太糟糕了,完全没有我们第一次遇到那家老板有担当。当时他在给接盘的下家条款里明确表明,要支付我们的账款。所以到现在他再创业,我们依然很支持他。而徐正连个影儿都没有’。
每日优鲜面临的困难也许过于重大,未来尘埃还没完全落地。在《中国企业家》最新的那篇采访中,每日优鲜方面表达的意思是:徐正依然在积极地寻找接盘方。
在这样危机的时刻,徐正和领导层没有任何发声,不但讨债的人们不满,上周四突然被裁的员工也非常愤怒。
一位刚被裁掉的每日优鲜的员工用平静而理智的声音,向我倾诉他对公司和领导层的不满:
‘宣布消息的人最后说他不能代表公司。他既然代表徐正来说这个事、他又代表不了公司,那这个群就乱了,就开始吵起来了,公司立马就把所有的都人给解散了。’
‘徐正这个人表面一套后面一套,作为企业家一点担当都没有,作为公司领导人没必要骗人。好多同事还在出差,报销费用还垫了几万块钱;有同事还在跟客户谈话,转头来发现公司解散了’。
‘一而再、再而三地骗大家,我觉得这个公司管理层有问题,特别是徐正和曾斌,员工解散好聚好散,你起码出面说个话,几个月不发工资,社保不交企业领导人一句话都不说?找一个人来说,说完之后又说我不代表公司,就结束了?’
公司结束得太过仓促,也许是为了逃避巨额债务,供应商的、员工的两个月的工资与社保:‘所有人都懵了。星期四去维权的同事很多,其中包括人事、法务、财务也都去了’。
门店里面还有货都在门店,现在没有一个做主的人。那些货就这样放在门店,不知被如何处理。供应商问能不能去把这些货拉回来?立刻得到了批评:‘不能,这属于违法行为’。
离职员工也不能取回自己在办公室还有个人物品,这些都被办公室统一收走了,包括私人电脑。
沉默与观望
入夜后,消息变得稀松一些。偶尔有一点争吵,几个人爆粗口,群主委屈:想要解散掉这个群。
还好总有人出来和事,防止失联,并分出了第二个群、第三个群。在那个群里,人们商量着对策。
并不是所有人都有倾诉的欲望,沉默的人保持着沉默。
群里有个催缴账目登记表,这是个共享文档,人们陆续向里面填充、编辑。大约24小时的时间,共有100多家供应商填写登记了:每日优鲜拖欠款数、他们为每日优鲜提供的服务项目、姓名、单位、联系电话。我粗算了一下,这些不完全的统计已经超过6亿元。
这些费用包括:货款、服务费、保证金(质保金)、押金(租筐等);以及人们提供的服务,如:消防工程款、垃圾清理费、冷库工程费、维修与改造费、干线运费配送费、门店员工餐费。此外,还有供应链金融。
供应链金融,即金融公司先把账款付给供应商,每日优鲜再向金融公司偿还。这种情况大概在2019年后期出现的,这一年,每日优鲜的资金出现问题。当年7月,俄罗斯投资机构DST派了五个人来接洽每日优鲜,尽调结束后没有投资,反而在2021年9月投了叮咚买菜。
但供应链金融最后也失效了,每日优鲜的账期变得越来越长,欠债也越来越多。
每日优鲜2021年的财报直到公司解散都没有发,可看到的只有2021年第三季度的情况,显示给供应商的应付账款为16亿元。按照供应商们提供的信息来看,从去年9月到今年7月,这笔账目应该是持续增加的。有媒体报道说,这些欠款已经增长至20亿元左右。
拿起法律武器保护自己是可行的,但在摆烂的每日优鲜面前未必有效。
的确有为数不多的供应商聘请律师起诉了每日优鲜。与之达成的和解是每日优鲜分期支付欠款,大多数是如‘每3个月支付欠款33%,分10个月执行完毕’。‘但是第一个3个月的30%还没付完它就解散了’让这些取得胜利的人们不知所措。
从目前公开信息中可查看到的,还有每日优鲜被法院强制执行约500万元。但‘每日优鲜哪有资产可执行啊?’是供应商们最大的疑问。现在连他们,也知道‘每日优鲜连办公设备都是租用的’。
人们在群里不知该去向何方,像王菲那句歌词:‘仿似咬咬空气’。
每日优鲜的一粒灰,落在每个供应商头上就是一座山。
未完待续
7月的最后一天。凌晨1点25分。
群里进来了最后一条信息:‘共同努力、报团取暖,要回我们自己的货款’。
没有人再回应。人们也许睡了,也许沉默,也许又是一夜无眠。
八月要来了。八月请对人们好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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