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主角,李瑞骅先生,他是人民大会堂工程中最关键的钢结构设计的技术负责人,是庆功宴上周恩来致谢的三位功臣之一;是新中国一大批重点工程的钢结构设计的技术负责人(上海展览中心的塔尖红星也是他设计的);也是我国第一部钢结构规范的主要编订人。他最闪亮的人生经历是——1952年,绕道美、欧、亚11个国家,毅然决然又宠辱不惊地归国参加新中国建设。
女主角,张珑先生,是商务印书馆创始人张元济的嫡孙女。她是出身名门的大家闺秀,内心赤诚、平和。无论遇到什么困境和麻烦,总能熨平情绪、适应和改善生活,去哪儿都能尽力用自己的力量改变一些现状。她毕业于上海圣约翰大学,有非常好的外文基础,后来去了北大当西语系老师。在下放黔阳的时候,为山区孩子自编教材,回到北京后,无法回到原单位,在被安排的新单位里,自学建筑相关内容,创办了中国第一部英文建筑杂志。有她在的地方,似乎就有新的生机。人总要创造点什么,才能保持生命的优良感受。从容、达观、坚韧是她永远的生命底色,这才是真正的大家闺秀,月到风来,水流云在,一生平和才惊艳。
杜甫曾作诗《江亭》:“坦腹江亭暖,长吟野望时。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江水滔滔,川流不息,争着向前奔跑,而诗人却心情平静。他无意与流水相争,看着白云在自由缓慢地飘移,那种舒缓悠闲和他闲适的心情仿佛完全是一样的。此时的杜甫仿佛淡然物外、优游化境,这跟他一贯的忧国忧民和悲悯情怀也是不一样的,但我觉得那更像是心境的基础和底色。
任何人,总会遭遇这样那样的事情,特别是时代和运势倾盆而下的那股力量,总是躲也躲不了。这对出生于上世纪20年代的家族背景较为复杂的夫妻(男1924年,女1929年)得扛过多少历史事件和运动啊,但他们总能逢凶化吉,安然于世,并且适应了各种各样的环境。如何活得不拧巴和扭曲,才能对自己和周围人、对社会都好,这是所有时代的人需要研究的命题。
“钢的交响”和“水流云在”,告诉我们,先做好自己专业上的事情,永远不断精进;在遇到挫折、转折、波折的时候,善待那个失势甚至失去力量的自己,整理和发掘自己,以真善美回馈苦难,善待别人特别是身边的人,那才是人生境界。
张珑的祖父张元济,是历史上的大人物。他是清光绪十八年的翰林(1892年),曾任总理各国事务雁门章京(即处理外交事务的地方)。1898年参加了戊戌变法,他曾受到光绪皇帝的召见。与他同日被召见的另一个人是康有为。但他跟康有为的观点大不相同,他认为,改革图强应该首先开发民智,康有为、谭嗣同等人的举动过于激进。
戊戌变法失败后,他被清廷革职永不叙用。此后他离开京城来到上海,李鸿章把他推荐给了盛宣怀,盛请他担任南阳公学译书院主事。后南阳公学校长病故,由他当代理校长,也就是说他一度当过上海交通大学的校长。而他更重要的人生贡献,是以毕生精力经营新中国成立前我国最大的出版企业——商务印书馆。1949年他以83岁的高龄赴京参加第一届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和开国大典。
李瑞骅和张珑均出自世家望族,且祖辈、父辈之间都已有交往。张元济(菊公)评价李瑞骅:“心地善良,没有歪心思。是很有能力的人,也肯替国家出力。”
有了这样阅尽世人世事的祖父的首肯,张珑这样选择托付终生的人无疑是幸运的。张珑的回忆录里写道:“祖父为我买的那架雷明顿牌打字机不仅在工作中伴随我走过几十年,还竟然扮演月老的角色。”菊公让李瑞骅从上海给在北京的张珑带了打字机,促成了他们俩的交往。
那一代归国的青年才俊,内心极其朴素大方且真诚,没有那么多高帽子、巨大的抱负,只是心之所甘愿,他的传记有难得的质朴和人情味。
他写道:
“有人问我,你当初在国外生活很好,不仅有绿卡,还可以入籍。你为什么要回国。你后悔吗?我说:我的选择是明智的,我从来没有后悔过。我是中国人,如果当时我加入加拿大国籍,就必须首先放弃中国国籍。这是我首先不愿意的。再说,我不喜欢在La Chine小镇过的那种平淡安逸的生活。虽说我收入颇丰,但日复一日如机器般工作,无乐趣可言,更谈不上有所进步和创新。在生活方面,我已经可以一眼看到数十年之后的情景了,就像桥梁公司的同事吉米描绘的那样:贷款买一栋住宅,过了几年积够钱再买一栋别墅,再过几年积够钱买条游船。无非就是那样罢了,又有什么意思?如果我在那里结婚成家,妻子一般都不工作,那就更套牢了。……在一个白人为中心的世界里,我是永远也不可能进入主流社会的。”
为什么一穷二白的国家,那些能人志士反而愿意回去?因为这个平台可以施展自己的能力,又可以结合很多元的目标,大大小小融合在一起,就形成了坚固的信仰。这才是,尊重人性又相信人文的光辉。
他也很实在地记录了为什么选择张珑:
“我在国内和国外接触过许多女孩子,但都从未有过深交,因为我不喜欢爱好着装打扮、娇生惯养型的小姐,也不喜欢家庭妇女型的女性。我希望找一个有才学、有自己的事业的志同道合的伴侣。张珑出身书香门弟,受过良好的教育,又有自己的事业和爱好,刻苦勤奋,朴素大方,正如我所期望的,我们能相识相爱,可谓奇缘。”
他们两个都极为谦和、简朴、低调。他们共同走过55个春秋,期间从未闹过矛盾、吵过架,世所罕见。夫妻关系是最难修炼的,在夫妻关系里才最见一个人的真性情。他们特别知道自己要什么,且志同道合,遇大事有静气,小事中更从容,所以能够默契地合作。
他的传记里还提到:
“我和爱人相濡以沫,几十年来从未拌过嘴,更不要说闹矛盾了。我们的家庭生活是愉快和谐的,平日里有说有笑。我和珑有一个共同点,都是事业心很强的人,乐趣都放在工作和学习上。即便退休了,也都有各自的工作,退休后一直搞翻译或写作,未曾间断。我们都相互理解和尊重,从不相互干扰。在家务方面,我们既分工又合作。家里的各种修理工作,大至修理电器设备,小至磨刀,都是我的事。而搞清洁卫生、整理衣物、室内布置,则都是她的事儿。我们的朋友都是共同的,我的同学她都认识,而她的同学我也都认识。我们喜欢时常邀请几个朋友或亲戚来家小聚、聊天,气氛比上馆子更为宽松亲切,也是一桩乐事。她能烹调一些很好的菜肴,所以做菜是由她负责的,而我则负责采购。在学习和运用电脑方面,我们也是互助互补的。我要写东西,也是她录入电脑加以整理。”
生活本身并不理想化,都很琐碎。生活中少见一直恩爱的夫妻,都是磕磕绊绊地搭伴儿过日子,或者结合利益联盟一起构筑生活的铜墙铁壁,少有灵魂伴侣。即便有灵魂伴侣,也只是一方的传记传世,很少见有双方都是历史和文字的爱好者,想把一生的工作和生活的经验都告知大家的。所以这一合璧之书,显得格外大气、稳重有力量。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没有血缘关系的两个人,要如何从一夜情、一段情、一家亲修到一世情,是绝不容易的。特别是除了生活中的困厄和阻碍之外,还有时代特定的挑战、各种避不开的危险。李瑞骅记述了当年被贴了一层楼的大字报,但同事们有些会事先跟他打招呼。他被查过一轮问题之后,把事情交代得明明白白,跟周围的人也没有什么私下的过节,接下来另一个运动来了之后,他没有受到更多过分的折磨,只是些“普遍待遇”,如下放劳动、无法从事技术工作等。突然觉得那个时代也并不是那么太可怕,人性在那时也并不全是黑黢黢的毫无光明的。
张珑的自传里我甚至还第一次看到了上世纪50年代的某种具有现代感的浪漫。她写道:当时李瑞骅有一辆捷克摩托车,“我们往往一吃完早饭就是骑车出去,西郊的颐和园、香山、八大处、温泉等等,凡是骑车能到的地方,都是我们经常光顾的去处。”他们夫妻俩真是志趣相投,不仅有诗和远方,也有内心很靠近的温暖。两个人一定要有一直在做什么事的共同记忆,那最珍贵了,真正属于一生的宝藏。
李瑞骅有广泛的兴趣:游泳、冰钓、驾驶飞机。所以他的生活总是过得特别不拘谨,宽大,能释怀,从不钻牛角尖。夫妻俩都极具学习精神,跟随时代潮流,从来不落伍,通过他们的实例,我觉得人的心其实真的是不会老的。
刚有黑白电视机那会儿,李瑞骅每天一早六点半起来听课,坚持四年之久,自学读完了北京大学开设的全部数学力学课程。知道自己哪里弱就系统地一天不落地补哪里。这股劲儿,真的厉害。我始终觉得,自学是人最大的精气神的来源,比上培训课走交际圈的路线安静、实在、高效得多。
他们俩1993年就买了电脑,我记得我家里有电脑都是1998年的事情了。李瑞骅是个有趣的灵魂,对每件事情都有独特的体悟,是真的用心在经营生命。比如他一直有打太极拳的习惯,拳打三九三伏,知道每天坚持的力量。他认为,打太极,不是用力而是用劲,发力仅在几分之一秒间,一下子说到了功夫的精髓。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但都不是,他的生命语言是一贯的、统一的,事业和生活里的每一天,都是平常的一天。没有什么激动人心的,也没有什么纠结的、懊悔的、拧巴的。每一天,都该用心地与人交往,帮助自己和他人完成工作。在船上结交一些志同道合的知心人,偶遇一些道理和哲理,铭记一些故事,镌刻到统一的人生画布里。
1952年春,他从多伦多乘卧铺火车到加拿大最东部的哈利法克斯市,然后乘Scythia号邮轮横渡大西洋,航行九天,到达法国。随后直接到瑞士中国公使馆报到,那是在瑞士的新中国唯一的对外窗口。
跟使馆的工作人员接洽,并指导他们新场馆的装修建议等后,他们商定好了回国路线方案,决定不从苏联走,而是从英国到香港,再过铁丝网到深圳(当时的宝安县),在边界上见到解放军后便可入境。
有了方案之后,他们在瑞士去了阿尔卑斯山的最高峰,少女峰。买了手表和渔具。随后又折回法国,在巴黎游玩了卢浮宫、巴黎铁塔和凡尔赛宫。
他们还租车去了法国尼斯,又经过了摩纳哥公国,去了那里的赌场蒙特卡洛体验,他还研究起了赌场的盈利方式,据说那是世界上最好的概率论数学家设计的,他发现赌场其实就是用调整概率的办法来盈利的。生活处处是学问,好学好奇之人,总觉得生活就在近处,不在远方。每一步,都该好好体会细节,格物致知。
随后,他们乘火车到德国科隆,买了照相机和眼镜,当时买的五副镜片毛坯,后来竟用了30年。国内直到20世纪90年代才引进设备可以精确到625度,他50年代就储备了一些。
从德国乘船顺着莱茵河抵达荷兰,他还记录了荷兰的自行车都不是打足气的。大街上看到的自行车胎都是憋的。真喜欢这样的随性记录,散淡之心其实更有心。
到英国后,他们还特地去看了一次著名的Sadler's Wells芭蕾舞团的演出,再搭乘Cunard line号游船回国。英国较早承认新中国,所以从这里出发相对安全稳定。他还记录了阿尔及利亚的停靠,看到了触目惊心的贫民窟;记录了在埃及没有上岸,体验了一把牛皮书夹的交易。接下去的下一站是印度的加尔各答,他说印度当时的平均寿命仅十多岁,感受了印度的种姓社会。
他还记录了船上认识的后来成为一生交往的朋友间发生的故事。比如告诉他植物花粉是不会消失的,能在地球上存活一万年这些事的与尼赫鲁家族关系很近的徐仁等。又比如从印度到了锡兰,然后到新加坡,上岸因为他弟弟的同学的哥哥是李光耀,而拜访了李光耀的家的故事。当时的李光耀还没有从政,但在社会上已经有了名望,学法律的,思维很敏捷。
最后一站是香港。他记录道香港当时的政府非常腐败,警察们只想过路就敲诈。后来过了铁丝网,住在深圳的留学生招待所。他也记录了一些不太能看到的事情,比如一个日本的外交官想到新加坡上岸办事都没有领带,他送了一根给他们,可见日本战后的窘迫困境。
他们夫妻的自传,都记得很细,很耐读,很真诚,不虚伪,非常值得在周末仔细翻看。我们的心现在越来越复杂,越来越多变,只能多看些真心真诚的东西。世界很大,只有李瑞骅和张珑这一对,他们经历世事,又不被世事过于刺痛随后麻痹,他们永远热爱生活,爱惜彼此,有智慧、方法和心境面对一切。
愿我们也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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