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胤
“勤快点儿能过日子,懒一点儿都不行。”说这话的是57岁的老李,他从自家院里抱起一捆干草,放在牛槽里,拍了拍手后走到屋门口,理了理用细布绳做成的腰带,把沾着牛粪的布鞋在台阶上蹭了蹭,又回头看了看牛圈。
牛圈连着客厅的墙,几头黑白花的荷斯坦牛就趴在窗户边的牛粪堆里打盹。红砖院墙外面是蓝天白云下辽阔的大草原,近处则是早春冰雪将化未化时被稀泥、牛粪、枯草包围的村庄。四下无人。
养牛村奶牛骤减
“这里地势高,水特别干净,草好,所以奶也好。”老李的黑色衬衫里面加了很厚的秋衣,显得有些臃肿,领口有些油亮,头发花白但整齐。1983年,27岁的他从贫穷的河北张家口老家来到了锡林郭勒盟的牧区,一晃就是30年。
欣康村是个移民村。2001年,北京沙尘暴的出现成为国家治理土地沙漠化的直接动因,此后,锡林郭勒盟提出“围封转移”战略,即通过围封禁牧、春季休牧、划区轮牧等措施,保护和恢复草原植被。截至2005年底,锡林郭勒盟9049户、40250人告别了原来生活的草原。也正是在那一年,老李带着生病的妻子,和其余近200户牧民告别迁徙不定的游牧生活,成为养牛基地的一员。
老李迁到欣康村后没多久,政府大力支持养牛,为村民买进口牛提供贷款,一头进口牛可贷款1.5万元。老李贷款3万元买了两头牛,他说当时政府还补贴了他1万元购牛款,他自己出了2万元左右。
当时养牛被当地政府视为快速致富、发展经济的必由之路,类似“养5头牛、盖小楼,养10头牛,比牛根生还牛”的宣传用语家喻户晓。老李也住进了政府统一盖的院子,抚养大了一双儿女。
到2007年末,锡林郭勒盟奶牛存栏10.8万头,奶牛养殖户1.36万户,像欣康村这样的养殖小区,总共超过70个。当时,欣康村有超过3000头奶牛。
2008年“三聚氰胺”事件之后,村里的奶农开始杀牛,3000多头牛迅速杀掉了一半,而眼下,全村仅有200多头牛了。
昔日以养牛为生的村庄,如今开始流行外出打工,变得“谁养牛谁头疼”。
“根本不挣钱。”村民王大姐说,一头牛一天挤70斤奶,一年最多挣五六千元,但买牛还得花钱,“好牛很贵,怎么也得1.5万元一头,养到赖牛就赔手里了。”
“饲料贵,不好的料不出奶。”王大姐说,不少村民都靠每月300元的低保度日,有些勤快的就出门打工了。
记者在欣康村看到,除了个别院子外面零零散散有几头奶牛在走动外,村民家里养得更多的——是羊。
“2008年后的这些年,这里的人生活还是比较困难,跟前几年没什么改变。”村民老张曾经想运营奶站,但从去年开始,他开始养羊了。
“牛奶检测标准多,卖不起价,现在牛羊肉价格就好多了。”老张说,虽然有些眷恋原来养奶牛的日子,但比起养奶牛,“养羊心里踏实多了”。
锡林浩特本地人无人不知欣康村,现在,大家仍把这里叫做“扶贫村”,这个村原本是内蒙古扶贫开发牧区移民的样板村,但现在则主要靠吃低保维持生计。
沉重的账本
老李是村里少数还坚持养牛的人。前几年,他从河北老家贷款买了4头牛,1.25万元/头,现在还了一半,剩下的一半还没着落。去年在锡林浩特市区上班的儿子说要处对象,得多几间房,老李就以1万元/头的价格把老牛卖了两头,现在加上4头两岁的小牛总共还有7头牛。
记者在老李家采访时,他拿出了一叠黄色牛皮纸的小登记表,每张表就是一个月,上面分日期记录着当天上午和下午各挤了多少奶。老李不识字,他说是奶站发的,随后他还拿出了几张出库单,这是他在奶站买饲料的记录。
这张出库单上写着“博瑞料”,每袋137元,一共买了10袋。老李领记者来到偏屋,从这100斤一袋的纤维袋里捧出一把褐色颗粒的奶牛补充料,说这不算好料,好一点的饲料一袋要超过140元。
随后老李来到放干草的小院里,他专门分了半个院子放捆好的干草。他告诉记者,一捆草料足秤的话是30斤,好草料每捆15元,次一些的每捆7~10元,虽然雨水充沛的年份,草料会便宜一些,但平均下来价格也在10~12元之间。
老李计算过,普通的料,产奶量在60斤左右的成年奶牛每天要喂25斤,好的料每天要喂20斤,除此之外,每天还得喂一捆草。也就是说,平均下来,一头牛一天要消费35~40元。
而奶可以卖多少钱呢?老李说,现在每天产奶70斤的牛全村都很少,一般一天出40斤奶左右,产奶期只有10个月。按现在卖给奶站每斤1.4元的价格,每头牛一年可以得到的奶款在1.68万元左右。而这样的成年奶牛一年要吃掉的饲料和草料钱接近1.3万元。
“最好的牛一年最多挣6000元左右,不好最多4000元。”老李算的这笔账,是按最高收益算的,他说,这其中没有算水电费,也没有算一头牛一年下来动辄几百元的医药费,也没有算给不能产奶的小牛犊以及怀孕奶牛喂的饲料草料。这样算下来,一年下来,奶农养牛的收入所剩无几。
在村里,老李算是公认的养牛收入较多的一户,大多数奶农不及他的收益。
被工业化改变的牧场
为了省饲料和草料钱,老李以往每天赶牛去草场放养。
他指着电厂的方向告诉记者,以前电厂的区域是政府开放可以放牧的地方,现在不让放了,离他家几公里外原本可以放牛的草地,现在也改建了煤矿。
现在一有空,老李就来回60~70里地,去很远的草场放牛,晚上去,放一夜,到天明才回家。他说,即便是那个地方,现在建了高速公路,草也不如以前高了。
3月6日,记者乘坐的出租车从锡林浩特城区驶出,经过外环,下了高速,行进在环绕着欣康村的水泥路上,这条村里唯一的水泥路是一条运煤专线,由于货车多且重,路面已经破损裂开,凹凸不平。
出租车颠簸之际,记者看到,前方刚好有一辆满载煤块的货车,车斗被颠得左右摆动,堆尖的煤块从车斗的两侧滑落,一路走,一路洒。而路上就有一名包着头巾的妇人跟在车后拿着麻袋拾起散落的煤块。
“现在这里煤矿大了,有人专门拾煤块补贴家用。”刘姓司机说,“原来这里养牛的多,现在不养牛了,条件也不怎么好,煤矿很受政府重视。”
与人们熟悉的鄂尔多斯、包头、赤峰等工业发达城市相比,锡林郭勒盟原本是一个工业相对落后的地方,前几年,煤矿、油田等被大量勘探出来,改变了这里的经济结构。
在锡林浩特“十一五”规划中,工业化被当地政府放在核心地位,能源工业、化学工业似乎承担着比奶牛养殖业更为重要的使命。在“十二五”规划中,也明确提到:“坚持引进大企业、实施大项目、打造大基地,努力构建‘煤电油为基础,多元发展、多极支撑的产业体系’……抓住国家启动锡林郭勒能源基地和特高压建设前期工作的有利机遇,加快推动全市煤电一体化进程。”
而与草原相伴了30年的老李,现在的家和村里大部分村民一样,不再像牧区那样住蒙古包,院子很宽敞。老李家的客厅收拾得很干净,放着一台小彩电,假皮的沙发用旧床单垫了一层。
虽然老李现在的生活改善了不少,但负担也不轻,26岁的女儿和25岁的儿子都没有上过学,至今也没有成家,打工只够糊口,而最重的负担还是来自老伴。他从茶几下拿出一盒药说,这药50元/盒,治老伴的癫痫和心脏病,如果不吃药老伴就老往外面跑。
老李也想过去几十公里外的小型牧场,但是牧场要求把牛牵进去的同时,主人也要住进去。同村的奶农告诉老李,在那里每天活动范围很小,宿舍只有15平方米,自行解决伙食,而且,如果奶农牵去的牛较多,在结奶款时往往会拖欠。这让老李有些担心,他觉得不太划算,加上老伴没人照顾,便打消了念头。
“养牛的日子太辛苦了,可不养牛也不知道干啥。”记者离开前,老李送出来,又在牛圈边停下,指着其中一头牛用浓重的河北口音半自语似的说,“这个能吃,就是不长个,你看它瘦的……那个大家伙鬼得很,渴了自己会跑出来开闸放水喝,有一回出去放牧,我睡着了,它还跑来试探我睡着没有,还想领着牛群跑呢。”
“你看它多有心眼!”说着,老李把手里的一根干草高高扬起,比画着牛嗅他脸的样子,脑袋往后一仰,咧开嘴,露出两排漆黑的牙,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