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枪歌剧:版权合作
6。黑白片 内景 北京老中央歌剧院内一座筒子楼 1996年初
(不足10平米的工作室,东墙角一堆布景,西墙角几件服装,椅子上丢着三四个道具。光线昏暗,白天也要开灯。5个大男人挤在里面,把满屋子破烂一拨拉,海聊。)
旁白:这就是中国《图兰朵》最早的主创团队:导演张艺谋,执行导演陈维亚,舞美设计黄海威、高广健、曾力。1995年,张艺谋收到意大利佛罗伦萨歌剧院发来的传真,请他导演普契尼经典歌剧《图兰朵》。和最初对《印象》的态度一样,张艺谋没有太大兴趣,后来曾与他多次合作的著名作曲家赵季平告诉他,这是部经典作品,不可小看。
中国东方歌舞团副团长陈维亚:艺谋当时也憋了口气,《图兰朵》写的是中国的事儿,当时全球有一百多个版本。你想想,写中国的事儿有一百多个版本,但一百多年后才第一次请中国人来导。我们之前看了很多版本,良莠不齐,他觉得现在是扬眉吐气走进西方歌剧院大门的时候,就接下来了。对于其中的市场价值,不能说完全无意识,是和意大利方面接触后逐渐融入进去的。
7。黑白片 外景 佛罗伦萨 1997年
(张艺谋和陈维亚站在机场徘徊。一会,陈维亚跑去打电话,失望地回来。)
陈维亚(摸了下大胡子):当时我还奇怪,张艺谋来了也没人接?不安排豪华宾馆?打电话问,人家说没这个先例,要车可以帮忙联系,钱要自己掏。一下子我们观念就变了,忽然对国际上如何操作艺术项目有了直观体会。原来所谓市场化运作下的艺术创造是这样的,很有趣,你可以和他要高价,他觉得你够牛就给钱,剩下的就是你自己的事儿了。
旁白:1997年张艺谋的《图兰朵》在意大利第一次上演,佛罗伦萨歌剧院投资,具体投了多少钱,张艺谋不知道,也不关心,他拿的就是导演费。投资方也有要求,10年之内此版权属于歌剧院,张艺谋不能给其他机构拍同一版本的《图兰朵》。
8。叠化 中国太庙、韩国汉城世界杯足球场、法国巴黎法兰西体育场等处上演《图兰朵》的画面
旁白:张艺谋导演《图兰朵》可分成四个阶段,为佛罗伦萨拍的是剧院版,之后又曾在意大利都灵、日本东京、美国巴尔迪摩等歌剧院上演。1998年,中国对外演出公司投资,将《图兰朵》搬进北京紫禁城,也就是太庙版,后来他又应人之邀做了广场版。
韩国一个姓朴的商人,本身是唱歌剧的,在意大利和法国混过,觉得能赚钱,就成立了一个公司,据说死乞白赖地找张艺谋,还真把这个事做成了,赚了不少钱。
至今《图兰朵》已上演过十多次,第四阶段就是策划中的鸟巢版,张艺谋将其称为“现代版”。
叶迅(慢条斯理):去年差不多国庆节前后,我和艺谋、维亚他们聊天的时候,无意中听他们说弟兄们一晃就10年了,做奥运的人马,就是做太庙《图兰朵》的。他们说者无心,我听者有意。我一直在寻找能把中国最顶尖的艺术家集合起来的项目,但除了奥运这样的政治任务,什么商业力量能做到?可能只有《图兰朵》具备这样的容量。当然,仅我们投资方有热情不够,艺谋是灵魂,只有他对《图兰朵》投入感情才能激活这个项目。实际上,他做完奥运开闭幕式之后的确对鸟巢有点割舍不了。有时说:哎呀,我们在鸟巢三年剩的那些玩意什么时候能够抖出来再使使?
我们很看重把钱投给谁了,张艺谋就是一个保障。无论是他的知名度还是艺术造诣,1个亿啊,你要让我投给另一个人,那我就含糊了。投给他……
旁白:《图兰朵》不是张艺谋唯一的歌剧作品,2006年10月,应美国百老汇大都会剧院之邀,张艺谋执导了由谭盾作曲、多明戈主演的原创歌剧《秦始皇》,门票提前10个月就销售一空。
张艺谋:有人说我有个百老汇梦想,或者情结,但实际上我没他们说的那么强烈,我不是舞台导演,歌剧和实景演出仅是偶尔为之,如果说梦想,我的梦想还是电影。
第三枪电影最终梦想
9。内景 位于北京华茂中心的新画面影业公司 2009年3月
(地板很干净,办公桌很干净,干净得有些过分,毕竟两年多没怎么用了。迟到1个半小时后,张伟平来了,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地板踩得咚咚响。迟到的原因很简单,半路上张艺谋来了个电话,拉他过去讨论剧本。)
张伟平(端着个硕大的茶杯):我刚从加拿大回来,马上要开机了。自从艺谋弄奥运会后新画面没拍过一部电影。多少人找我,说张艺谋不拍电影了,新画面的牌子不能闲着呀,包括时代华纳给我发了好几次传真,要合作拍《成吉思汗》,但我都婉拒了。艺谋说过,和新画面同呼吸共命运,这是他的原话,张艺谋的品牌也就是新画面的品牌。我和他说,你放心,将来你不拍电影了,我也就不做了。我做事凭兴趣、凭感觉,钱算什么呀,就跟小沈阳说的一样,眼一睁一闭的事。《黄金甲》在万豪酒店开完发布会,艺谋踏踏实实去做奥运会了,我也就踏踏实实地歇了。
旁白:随着张艺谋成为“争夺”的目标,张伟平是否有些许失落?不得而知,他反复强调电影仍是、并且永远是张艺谋的核心,张艺谋本人也承认确实如此。张艺谋的作品从未忽视过市场,而张伟平是放大、凸显、代言张艺谋电影中商业价值的人。
10。黑白片 1995年 内景 北京明珠饭店萨拉伯尔餐厅
(某商人饭局,高朋满座,张艺谋和巩俐也来了,穿件黑棉袄,不怎么说话。)
张伟平(低声):这哥们什么来路?
张伟平太太:导演,大导演。
张伟平:导演是干什么的?
张伟平太太:就是管演员的。
张伟平(恍然大悟):怪不得巩俐老给他夹菜呢。
旁白:走进张伟平略带夸张的回忆,1990年代中期,无论观众还是投资商,只认明星,不认导演,张艺谋之前算是为巩俐忙活了。他在张艺谋低潮的时刻仗义相助,换一个角度,也可以说是成功的“抄底”投资。“二张”组合从《有话好好说》开始,张伟平号称要从此打造一个导演的品牌,在这部片子中,连跑龙套的都是李雪健、葛优等最当红的腕儿,他们就是要把腕儿“一次用足”。接下来的《一个都不能少》,突然一个明星也不用,主角魏敏芝,不用说电影,连电视都没看过的。
接下来的故事已经被转述多次,大体结论是张艺谋的个人品牌虽然成功树立,但仍长期徘徊在品牌影响与市场回报脱节的状态,直到《英雄》横空出世。
11。内景 中国大饭店宴会厅 2002年11月29日下午
(《英雄》VCD、DVD音像版权拍卖现场,“中国第一拍卖师”刘新惠主持,16家音像公司参与竞标,台下和门前还围着几十个从深圳一路追到北京的盗版光盘贩子。底价80万元,张艺谋表情严肃。)
张艺谋(低声,好奇,又有压抑不住的兴奋):80万?现在音像版权可就20万呀,万一没有举牌的不就瞎了嘛?
张伟平:市场的事你一艺术家着什么急呀,放心,肯定有举牌的,咱这东西值呀。2.5亿的投资,凭什么20万买走了,以后就得改改他们这个毛病!
旁白:当天,广东伟佳音像制品有限公司、广东飞仕影音有限公司、TCL文化发展有限公司联手组成的竞标团队以1780万元的天价购得版权。那天晚上,从不饮酒的张艺谋,在张伟平家破例喝了3杯红酒。
2.4亿人民币不过相当于施瓦辛格一个人的片酬,但放在中国,《英雄》砸出了中国电影史上的若干个第一:最高的投资,最高的票房,最高的电影广告收入,首次在电视上为电影打广告,首次在人民大会堂举办全球首映仪式,首次打败进口大片,内地电影业与游戏业首次合作……自此,中国电影业进入一个以大为美的时代,这些“第一”迅速被打破,刷新其中数条纪录的还是张艺谋。
《英雄》的成功触动了张艺谋。
张艺谋:《英雄》的商业成功在预料之外,最初我们就想拍个小武侠片,后来慢慢越滚越大,也是因为《卧虎藏龙》开了个好头,国际收购的欲望很高。各种原因,当时没多想,不是刻意为之。《英雄》开启了中国大片时代,可以这么讲,《英雄》之前,我们没有太多地谈到商业性、谈到票房,我们只是把电影作为艺术。从《英雄》之后,大家好像就都从票房、商业、主流、娱乐入手,我觉得这是件好事。后来的《十面埋伏》和《黄金甲》都是有意为之。《英雄》既然成功了,这种形式销路比较好,我们就拍上两三部这样的作品,也就是所谓的古装动作片,属于有意向选材了。
旁白:从此之后,张艺谋在舆论中也陷入一个怪圈,过去褒贬不一,总体上褒大于贬,之后是毁誉参半,而且往往贬大于褒,但并不妨碍观众一面骂着一面掏钱走进电影院。
张艺谋:电影导演是两面的,在别人眼中你好像是个艺术家,可另一方面,你其实也要面对很多问题,就是一个大俗人。一个剧组上百人,一开机,钱就像流水一样,不俗行吗?现在我这个情况,坦率地说赔上几部片子,投资者也承受得起,也不会一下子把所谓的信誉赔没了。我们都知道这样一个规律,任何一个成名的导演,连砸三部都在可接受范围之内的,甚至连拍三部垃圾都不可怕,或许第四部就会翻起来,如果连砸五部就有点问题了,那可能就是江郎才尽了。我还好,从文艺片到商业电影,艺术追求没有和票房发生过反差很大的冲突。
[对话张艺谋]
“我的投资信用度比较好”
《中国企业家》:你现在已经是一个文化品牌了,任何一个品牌背后都会有资本、商业的力量,这些力量会和艺术有摩擦吗?
张艺谋:我不理解你所说的力量是怎么回事,我认为我就是拍电影的,如果你是指经济方面的事,我通常都交给搭档,让他们去运作,我基本上不管,所以你刚才所说的东西我完全不清楚。像新画面公司他们在推广、发行各方面有需要的话,偶尔张伟平会和我说,你要跟谁吃个饭,见个面,大不了就是这个。
我也没什么团队,电影方面,就我和伟平两个人,对外应酬都是他去,我们两个都很简单,不像外界说的有一个智囊团、团队。很多事我们俩聊聊天、吃顿饭就完了,很简单,我自己希望简单,我才接受不了每天和上班一样坐一大堆人开会,弄得真跟企业家似的,那多累,我不习惯这样子。我们都很干净、很单纯地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
《中国企业家》:但奥运会之后,你的个人声望又提高了一层,可能有各种各样背景的人找你,你怎样保持自己的独立空间?
张艺谋:很简单,都找不着我,最基本的方法就是找不着我。人家叫你公众人物,你不能真把自己公众化,公众化了你还能做创作吗?你什么也做不了。我几乎跟外界少有来往,这样才能清心寡欲,才能静下来,我还是一个导演,不是社交家,不是一个公共符号,我也不去享受那些灯红酒绿,根本就很反感那些东西。
实在推不掉的,关系走得近的我也去应酬一下。圈里人都知道,连政府官员都知道,我很少很少应酬,他们都知道我不爱这个,真叫你出来那也是躲不掉的一些事,很少。我觉得一年大约三五次,大家都知道我是闭门造车的性格,不爱走出去。
《中国企业家》:在外界印象中,张艺谋是最不缺钱的导演,觉得你能轻松地获得从投资到院线的各种资源。
张艺谋:坦率地说,搞创作肯定是水涨船高,当年我们拍一个电影,做一个项目,能拿到几百万投资就不错,但今天,因为积累的票房价值,投资信任度,能拿到两三亿也有可能。但不是说张艺谋竖起杏黄旗自有吃粮人,我要3个亿拍一个电影,那就有一人送3个亿来,没有那么简单。投资者有严格的测算,首先要看剧本是什么题材的,接着要看用什么样的演员,有什么样的市场前景,一听张艺谋三个字就扔钱,那不会。我举个例子,《千里走单骑》,一个小的文艺电影,就不能说我要3亿有人就出,那他就被我骗了。但我拍《英雄》,可能需要2个亿,首先李连杰这些人工资就不低。当然,找我砸钱的人不是没有,随便一张口就是多少个亿怎么地,遇到这种人我还真含糊。会觉得哥们你会不会是外行啊。第二你能那么信任我吗?这个市场有限。你愿意把钱扔了吗?那你图什么呢?你图个虚名,不会吧。你这钱哪儿来的呢?对不对。这样的人就不是成功的投资者。碰上这种砸钱的,我一般都不接受。我有长期的、稳定的合作伙伴,也不需要额外的资金。就是有需要,一般也是新画面公司他们去运作的,从来都不让我管,我不会自己跑出去拉钱。
我自认为投资信用度比较好,也就是你们所谓的业绩。我的业绩在中国导演中属少数几个比较好的,几乎没有让投资人赔钱。我们以前拍电影,钱是国家的。今天拍电影钱可能是银行的,也可能是个人出资的。无论从哪儿来的,钱都是钱,做导演最基本的一个责任,你合理地去使用这些钱,不能烧钱,不能玩票。
《中国企业家》:你怎样安排自己作品中文艺片与商业大片的节奏?
张艺谋:这就跟吃饭一样,导演永远希望换换口味。任何东西拍多了,都需要变换一下。未来我还是这样子,两条腿走路,《英雄》、《黄金甲》这一类大制作主流娱乐电影都有可能,小制作的文艺电影、风格独特的电影也需要。至于什么时候拍小的,什么时候拍大的,我告诉你一点规律也没有,完全凭感觉,所谓凭感觉就是找剧本,剧本本身有一个指向,倾向于商业类的还是倾向于艺术类的,或者二者都兼顾的,剧本有意思马上就拍。可剧本也不好找,我和人说我闹剧本荒,谁都不信,我不是缺剧本,我缺看得上的剧本,你要说剧本,我那儿屋子堆了几十个了,看不上。你现在问中国任何一个导演,缺不缺好剧本,我相信他都会说缺,没有人敢吹牛只要想要,自己有班子能写或者能找到,没这么吹的。
《中国企业家》:除了电影,你还参与了实景演出和舞台剧等项目,当然还有国家庆典,是纯粹出于艺术还是也有其他方面的考虑?
张艺谋:其实我主要还是电影。印象系列和舞台剧偶尔为之。至于国家庆典显然是因为国家选中了我,今年60周年大庆的焰火晚会,也是领导点名。我不是专职搞这个的,我还是电影导演,电影是我的本职工作,也是我最热爱的工作。
印象系列已经有4台这样的节目,实际工作主要是另外两位导演做的,那是与旅游产业结合起来的一种实景演出,算是一个比较独特的形式。我偶尔去参与一下,出出主意、看一看,宏观上把握一下。至于歌剧,因为只有一个导演,让我去我就得去,像《秦始皇》,我去美国一个多月在那儿排练,躲不掉。
各种艺术形式中有相通的地方,选择我做奥运会总导演,可能也恰恰因为我涉足的领域较为广泛,奥运会开幕式本身就是一个大型广场的实景表演,我们那几个实景项目很多招、很多想法、实践得来的经验,都是有用的。我自己的感受是只要不累、只要能顾得过来、只要不影响电影,参与点其他的东西没什么坏处。
关于《印象》,我也听到了一些负面的评价,这没有什么值得议论的。这个作品一切由市场决定的,它的市场性特点最典型,比电影还典型,一年365个晚上,开支很大,没人看就垮,你不要议论它。我看有些学者坐在家里写文章,好像大为愤愤不平,你何必呢?让市场、让老百姓去选择好了,它要一年只能演200场,或者150场,就得关门。没有人看也砸钱,那是活该。
我认为所有东西都是这样,谁是权威?谁是专家?谁来做导航、谁来指导思想都没用。市场决定,我们今天要尊重市场规律,对于一个作品的评价,不要自己想当然,一些市场化作品更不需要权威在那里进行评点,看市场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