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铁大省的生态保护难题：企业马上停产不现实
文 《法人》 记者 曹天健
在治理大气污染方面，河北当地政府和企业均面临着无法言说的压力。
企业如何转型，政府如何解决生态保护与地方经济发展的矛盾， 显然是河北这个钢铁大省的一道难题
3月8日，北京梅地亚中心，十二届全国人大二次会议新闻中心举行记者会，面对中外记者最望解读的雾霾问题，环境保护部副部长吴晓青作出回应。
“京津冀、珠三角、长三角，单位面积的污染物排放强度是全国平均水平的5倍。三大区域占全国国土面积的8%，却消耗了全国煤炭的43%，其中以京津冀为最。”
全国“两会”前夕，京津冀地区持续一周的雾霾绷紧了人们焦虑的神经，治理PM2.5成了最热的话题之一。
“PM2.5，上海比起北京怎样？”“珠三角现在PM2.5是多少？”“东江的水质怎么样？” 当日下午和次日上午，习近平总书记在上海代表团及广东代表团参加审议时向两省市代表关切地询问。渴望呼吸清新空气，渴望山清水秀绿树蓝天，成为无论高层决策者抑或草根老百姓的共识。两会结束后，《法人》记者走访了河北石家庄和保定等地区，现状不容乐观。
保定：“小黄河”穿城而过几十年
对于保定市复兴苑小区的居民李建明来说，当初住进这座漂亮的经适房小区的幸福感早已不再。
楼还是那片楼，路还是那条路，甚至小区周边的树比刚刚搬过来时栽得更多，交通更加便捷。让李建明和小区居民们失去幸福感的，是蜿蜒穿过小区的一条“小河”。
3月22日，李建明告诉前来采访的《法人》记者，这条河经暗渠从小区西边进入，从东侧露天流出，里面无论春夏秋冬都流淌着像酱油一样红褐色且恶臭扑鼻的液体。一到夏天，小区蚊蝇比其他地方要“早来”几个月。让李建明和小区居民们不解的是，这么一条四季奔流、污染如此严重的“河”，政府难道不知情，这条河又流到了哪里？是流进了哪个污水处理厂，还是直接流进了白洋淀？
事实上，据记者了解，早在几年前，就有市民向时任保定市市长于群反映了这条污水河的污染情况，而保定市政府有关部门也曾经予以回复。
这位市民反映，他无意中发现了一条污水河的“源头”：在经过高开区的部分，有个街道叫云杉路，街中心“一水儿”高大的云杉，云杉树下，有一个高出路面约一米的暗渠，被一些花草覆盖，如果不细心观察，根本不会想到下面会有污水流过。
“从水流的速度和水的颜色来看，不像是一般的家庭污水，也不是一个小的用水单位造成的，水流特别急，在恒祥北大街两侧绿化的过程中，现在还专门有人对这条暗渠进行修缮，说明是有人知道的。像这样的情况，为什么不切断他的源头呢，为什么只追求经济的发展而任凭污水横流呢。希望领导有时间关注一下，看看具体是什么情况，问题出在了哪里。如果流过的水是中水，或是经过处理的水，那我就是多心了，但从气味和颜色来看，这种可能性不大。”这位市民说。
保定市政府的回复称，据查，所反映暗渠名为大寨渠，由城北侧自西向东贯穿保定市区，渠内污水主要是来自保定天鹅股份有限公司(以下简称保定天鹅公司)经处理后的外排污水，最终经该渠排至安新县境内唐河污水库封闭储存。
回复进一步说明，保定天鹅公司产品为人造纤维，由于人造纤维制造属重污染行业，污水排放量大，危害性强，2005年河北省、保定市均下达了有关该企业污染限期治理的通知，保定天鹅投资近3000万元对污水处理设施进行了改扩建，目前外排废水达到了行业排放标准。2009年初，根据保定市大水系建设有关要求，该公司外排工业污水计划纳入城市污水处理厂。为达到进入城市污水处理厂有关进水标准，在保定市环保局的组织下有关专家正在对该公司废水进入城市污水处理厂可行性进行论证，论证通过后，彻底停止经大寨渠向唐河污水库排放污水。大寨渠将不再保留，唐河污水库做闭库处理。
那么，大量排放工业污水的保定天鹅公司又是如何落实限期治理要求的呢？
保定市环保局有关负责人告诉记者，2013年，保定市出台大气污染防治十顶攻坚措施，当中规定，对包括天鹅化纤等3家治理污染无望的企业，坚决实施关停、搬迁措施，其后，天鹅化纤虽然取缔了水污染比较严重的“浆泊”车间，但整个企业并未关停。“全部关停需要—个综合完备的方案，现在天鹅化纤正在考察新址，但具体何时能搬迁，将搬到哪里等问题，还没有明确的定论。”这位负责人说。
企业马上停产不现实
对于这条“发源”于保定市西郊的污水河，保定市排水总公司的工作人员称之为“小黄河”。
据悉，1975年，为了治理白洋淀污染问题，根据当时“工厂根治、淀污分隔、截蓄灌溉、化害为利”的治理原则，保定市按照国务院的批示精神，修建了引污干渠，将市区工业污水排放到唐河蓄污调节水库。这座蓄污调节水库位于安新县老河头镇东淀头村南侧一处大堤旁。“引污干渠也就是这条‘小黄河’，当年正是农业学大寨期间，听说曾经发动了一万多人挖掘，所以取名‘大寨渠’。污水库以前是唐河故道，长17.5公里，一直通向同口大桥，蓄水量达到了7200万立方米。”保定市排水总公司的工作人员告诉记者。
东淀头村及周边村民告诉记者，很久以前还用过这个水库里的水浇灌庄稼，后来水的颜色、气味越来越不正常，不能用了，而且污水经过的河道，附近地下水也变了颜色和味道。
在保定市环保局，工作人员告诉记者，大寨渠内现在主要是保定天鹅化纤和保定钞票纸厂流出来的水，其中钞票纸厂的水处理较好，达到了COD(化学需氧量)一级A，即COD50毫克/升以下的排放标准，而天鹅化纤水质较差，COD高达500毫克/升左右，虽然符合国家污水中和排放三级标准，但距离地表水环境质量标准差距非常大。他说，自2000年以来，保定市规定，所有向河道直接排水的企业要全部执行最严格的标准，即COD要达到100毫克/升以下。2009年，保定市开展大水系建设后，排放标准更为严格，COD要达到一级A。为彻底解决大寨渠的污染问题，2009年和2012年，保定市环保局曾邀请专家进行了咨询，但天鹅化纤受治理资金、治理技术、治理效果等因素限制，问题一直未得到解决。由于该厂废水既达不到排入城市污水处理厂的标准，又达不到排入大水系的一级A标准，因此，只能通过大寨渠排入唐河污水库。
另据了解，保定天鹅化纤前身为国营保定化学纤维联合厂，始建于1957年10月，是我国第一座现代化大型化学纤维联合企业。1994年11月，改制成立保定天鹅化纤集团有限公司。下辖1家A股上市公司、5家全资子公司、1家控股子公司、2家参股子公司、6家集体企业，总资产16.29亿元，职工近万人，是河北省大型企业集团之一。
“这么一家大型企业，因为污染说让停产马上停产似乎也不现实，毕竟那么多企业职工的生计要考虑。”记者采访中，保定市政府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官员对记者说。
政府补偿企业财政压力大
2月17日，河北省石家庄市对平山县、鹿泉市辖区内17家企业的18套水泥粉磨系统、377个料仓进行集中拆除。这是继去年12月17日第一批集中拆除该市18家水泥企业两个月后，第二次大规模的集中拆除行动。本次行动将压减水泥产能910万吨，减少粉尘排放3073吨，腾退土地858亩。
通过两次集中拆除，石家庄市共拆除35家水泥企业，减少水泥产能1850万吨，比原定计划提前3年完成“淘汰水泥过剩产能1500万吨”的目标任务。
记者从石家庄政府有关部门获悉，按照石家庄市政府要求，2014年3月底前陆续拆除所有水泥粉磨企业，涉及水泥企业35家。这些水泥企业大部分集中在西柏坡高速公路两侧，由于西柏坡高速公路大部分路段处于石家庄市西北部上风上水的位置，众多水泥企业聚集于此，对当地大气环境质量造成很大影响。
2013年以来，全国空气质量最差的10个城市中，石家庄多次排名首位或第二位。严峻的环境压力，逼迫石家庄政府不得不“壮士断腕”、作出牺牲。
拆除容易，但说服企业接受拆除并不是容易的事。鼎鑫水泥是一家国有企业，在鹿泉有3个分公司，拆除涉及第三分公司的3个粉磨厂。一位负责人告诉记者，在这次拆除过程中，这3个粉磨厂是企业在2010年花费接近亿元收购来的，后期建设又累计投入数亿元，现在说拆就拆了，政府只补偿4500万元，造成的损失太大，而政府无法承担。
“企业的300多员工的安置问题，也是一个大包袱。”这位负责人说。
“实际上，有些被拆除的企业都具有正常的生产能力，并不在国家淘汰序列。而两次集中拆除水泥企业带来的直接经济损失约10.8亿元，涉及职工3780人，减少产值近61亿元、财政收入3亿元。近几年，石家庄市不断调整和优化产业结构，坚决淘汰落后产能，下大力压减过剩产能，一大批中小水泥企业相继退出市场，现有企业的规模能力和科技水平得到了明显提升。但从整个行业来看，产能过剩、资源消耗大、排放量大的矛盾依然突出。”石家庄市工业和信息化局局长吴飞介绍。
吴飞说，按照石家庄市的规划，西部重在生态建设，通过化解过剩产能过程中，把产能占有的空间资源腾出来，将来在西部生态区上高端产业。比如电子信息产业等。下一步，石家庄市将进一步压减水泥过剩产能，力争在3月底前，除保留少数几家大型水泥熟料生产企业和特种水泥企业外，平山县、鹿泉市境内的其余水泥粉磨企业全部予以拆除。水泥厂被拆除了，政府对这些正常水泥厂如何补偿，对于企业的职工又将如何安置？
鹿泉市工业和信息化局局长张振平告诉记者，根据鹿泉市政府下发的红头文件，对拆除企业作出的补偿标准是，每万吨补偿17万元，如果在2月17日之前拆除的还可以得到100万元的奖励资金。
张振平说，政府对拆除企业按产能进行补偿，同时，政府承诺在引进项目、土地置换等方面给予企业优先考虑。
张振平表示，鹿泉市去年的财政收入是24亿元，要为拆除水泥企业补偿，对于这样一个并不富裕的县级市来说是一笔不小的额外资金。
据悉，石家庄市对于拆除平山、鹿泉两地水泥企业的损失补偿费用需要10.7亿元，主要来自市县两级财政支出，其中平山、鹿泉两地要自筹7亿多元，剩下的3亿多元由石家庄市级财政准备。
对于企业人员安置，张振平坦言，水泥厂的工人大部分是农民工，目前大部分只好回家待业。他透露，最近鹿泉市政府将组织一次“春风行动”大型招聘会，希望动员其他企业接纳这些下岗农民工。还有就是辖区内其他基础设施开工，来吸纳、消化下岗的农民工。“企业和广大农民工做出了重大牺牲。”张振平对记者说。
企业转型难题
这是一组不堪卒读的数字：
2013年6月，环保部对河北钢铁企业全面调查发现，河北全省60%的运行企业存在环保问题，70%除尘设施运行不正常，80%企业生产废水违规排放。全省大约300家钢铁企业中，只有53家已经建成或正在建设烟气脱硫装置。
这是一幕幕不堪入目的恶劣生态现实：
2014年1月，河北省环保厅通过明察暗访，发现全省11个设区市存在108个造成大气污染的环境问题。
108个问题集中体现为六大类：环保部督导检查发现的企业违法排污问题没有整改到位，仍有企业恶意排污；各级政府明令取缔停产的企业仍在擅自生产；公路主干道两侧储煤厂无防尘、防扬散措施，随意焚烧垃圾；一些乡村营业茶炉、浴池使用垃圾、废旧橡胶引火，锅炉无除尘设施、无组织排放，严重影响周边大气环境；部分企业污染治理设施闲置，无组织或超标排放，一些企业自动监控设施未按规定运行；河北省会所在的石家庄机场周边焚烧秸秆、垃圾现象严重，饲料和复合肥加工企业散发出恶臭气体。
浓烟滚滚，污水横流，臭气扑鼻，雾霾蔽日，这是河北挥之不去的生态环境噩梦。
而伴随生态环境的严重恶化，效益低下、经济低迷，更让河北的企业走进了死胡同。
河北是钢铁大省，钢铁产能2亿多吨，约占全国的四分之一，多年来，河北钢铁为国家建设做出了巨大贡献，但目前河北钢铁也面临着无法回避的困境，一个是产能过剩，企业盈利水平急剧下降的困境；另一个则是是产业水平低，造成排放大，能源消耗大，对环境的承载力造成越来越大的压力的困境。河北省提出，截至2017年，要完成6000万吨钢铁产能削减任务，并将6000万吨钢铁的削减任务分解到地方，地方再落实到企业和设备上，2014年的年度削减目标是1500万吨。
“钢铁产业目前发展的体量和低水平的发展模式已经走到尽头了，这种模式必须改，不改走不下去了，我们这样做的目的就是要减轻环境压力实现循环发展。”全国人大代表、河北省省工业和信息化厅厅长王昌说。
低水平的发展模式必须改已经达到一致的意见。但是，对于如何改，如何解决生态保护与地方经济发展的矛盾，显然是摆在当地政府和企业面前的一道难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