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清泰：要从更高层面认识发展汽车产业的意义

　　陈清泰

　　在我们庆祝中国汽车工业五十年华诞的时候，可能没有哪一个发展中国家的哪一个产业，像中国汽车产业这样受到全世界的瞩目。长期以来，人们担心中国汽车产业如此“幼稚”，以至于一旦加入WTO，失去政府“呵护”的“民族汽车工业”将面临生存危机。然而当我们迈入新世纪，越来越多的人清楚地看到：只要充分利用国内国际两种资源，在开放和竞争 中培育竞争优势，中国汽车产业的前景并不悲观。相反，只要我们的体制和政策调整到位，汽车产业完全可能成为一个未来中国经济发展中最具潜力和活力的新的增长点。

　　中国汽车产业正进入重要机遇期。当前国际产业分工调整的机遇、我国未来二十年经济持续增长的趋势，为推进中国汽车产业在自主、开放中壮大竞争优势创造了极为有利的条件。我们要跳出传统思维定式的桎梏，在更高层面认识发展中国汽车产业的意义，把握中国汽车产业发展的趋势。

　　跳出汽车看汽车。作为“改变世界的机器”，汽车产业广泛的前向关联、后向关联和侧向关联效应，使它荣登制造业皇冠的地位。这种集零件数以万计、年产量以千万计、保有量以万万计为一身，百年不衰的产品，在世界上几乎是绝无仅有的。我国从发达地区开始正在步入居民汽车消费时代。居民汽车消费一旦形成气候，就会创造一个年销售额几千亿、直到上万亿的持续增长的市场，从而构成我国以内需为主经济发展战略的重要基石。在居民享受汽车文明的同时，汽车产业将成为我国实现工业化的重要载体，制造业产业升级的领头羊。汽车可以带动行业和产业面之宽，能包容和吸收各种新技术、新材料、新工艺、新装备之广，可形成的生产规模、市场规模之大，可创造的产值、税收和就业岗位之多，对国民经济拉动作用之大、之持久，对改善人民生活质量作用之显要，是其他产业所难以相比的。在经济起飞和工业化阶段，汽车可以成为经济增长的动力、产业结构升级的载体，这一结论已被诸多国家的实践所证实，正逐渐成为国人的共识。

　　作为“改变世界的机器”，汽车也在创造新的文明，改造人们的生活方式。随着私人交通手段的普及，城市将分散化，国土利用水平将大大提高，非耕地、包括部分丘陵和山地都可变成居住、商业、工业和旅游用地，整个国土将随之增值，就是说汽车会创造财富。汽车的广泛应用不仅会扩大人们的活动半径、加快社会活动节奏，而且会改变人们的距离和时间概念。随着轿车逐渐进入家庭，不仅增加国民在机械、电子、自动控制、能源、环境、社会和地理、法律等方面的知识，而且这种学习自孩童时代开始直到一生，对社会进步有巨大而深远的影响。居民良好的流动性不仅有利于减少沿海与内地、城市与乡村的差别，而且长远看，有利于各地生活习俗的共通、各民族文化和情感的融合，增强民族凝聚力。有意识地调动和利用汽车文化为社会主义服务，汽车就会成为社会进步的车轮。

　　跳出国门看汽车。几十年来，中国人梦寐以求地发展民族汽车工业。经过一代又一代不懈的努力，初步形成了相对完整的汽车工业体系，奠定了产业发展基础。随着市场取向改革的深入和经济发展战略的调整，中国汽车工业原有的封闭模式逐渐被打破。进入90年代，经济全球化极其深刻地影响着全球汽车产业，市场竞争更趋激烈，产品的寿命周期迅速缩短，技术开发投入大量增加，生产的经济规模不断提高，汽车企业的国际重组波澜壮阔，汽车产业的国际化程度大大提高。当年“民族汽车工业”发展成功的典型，如日本、韩国也不得不调整政策，以适应全球化的新格局。中国加入WTO使我们面临战略性选择。此时，封闭式发展中国汽车产业的历史条件已经不复存在，离开国际分工封闭地经营一个汽车市场、构建一个汽车开发和制造体系已经不可能。但是，任何一个国家都不会有全方位的比较优势。在现阶段，制造业恰恰是中国的优势所在，蕴涵着无比巨大的潜力。国际产业转移给中国汽车工业带来了新的机遇。如果我们充分利用已有的工业基础，以不断扩大的国内市场为基础，及早确定以“本土制造”，满足国内需求，力争实现净出口为目标，采取积极措施，放宽国内投资者的市场准入，同时投身国际重组，主动参与国际分工，中国的汽车工业就可以争取到一个有利的竞争和发展地位。

　　跳出汽车工业看汽车。在中国，人们习惯于将目光过多集中于“汽车工业”，试图在制造领域内解决中国汽车产业发展面临的所有问题。然而，近年越来越多的事实表明，影响汽车产业进一步发展的因素已经大大超出制造业的范畴。面对大众消费时代的到来，传统城市规划遇到了挑战，城市基础设施满足不了需求，环境保护的矛盾突出了，交通安全事故率上升，节能和能源战略的问题再次提到议事日程，如此等等，这些并不是汽车企业和消费者个人所能解决的，需要政府统筹规划，制定政策和措施逐步改善汽车消费环境，降低社会成本。为使居民汽车消费顺利实现，还必须大力发展汽车贸易和服务业。汽车制造业的激烈竞争使汽车产业的盈利向贸易与服务业转移，在世界经济全球化趋势日益加深的今天，市场营销、售后服务的全球化进程加快，汽车金融、电子商务等新型贸易方式的广泛应用，国际竞争迅速由制造业向贸易与服务领域延伸。这一趋势在很大程度上决定着21世纪全球汽车业的竞争格局。这些方面恰恰是我国汽车产业的弱项。近年汽车巨头间的跨国兼并与联合重组浪潮的兴起，一个重要目的就是通过贸易与服务领域的整合，优势互补，实现共赢。为从“汽车制造业”向“汽车产业”延伸，我们必须做出巨大努力，其中不仅需要产业界重新审视自身发展战略，还需要政府相关政策的调整。

　　几点建议：

　　1.设定清晰而富有远见的汽车产业政策的战略目标具有特殊重要意义。

　　(1)汽车作为战略产业，要成为持续扩大内需的重要载体、持续拉动经济增长的重要动力，成为产业结构升级的带头产业；

　　(2)在汽车消费不断扩大，居民生活质量和社会进步水平不断提高的同时，确保经济社会的可持续发展；

　　(3)主动参与国际分工、重组，引进战略投资者，优化产业和企业结构，壮大本国、本土企业，成为汽车产业强国，实现大宗汽车产品的净出口。

　　2.制定汽车消费政策更具有本质意义。

　　汽车是一种耗能、影响环境、影响安全、需要庞杂社会配套条件和大量基础设施支撑才能被广泛使用的最终产品。制定汽车消费政策的重要任务，就是使释放居民汽车消费潜力与经济社会可持续发展相协调。一方面要净化汽车消费环境，包括改善城市规划、消除各种乱收费、改进汽车消费信贷、规定汽车售后服务强制性要求、消除经国家认可车型的行驶歧视等，释放居民汽车消费潜力；另一方面，通过燃油税，按排量确定购置税、消费税，对经济适用车型与高档豪华车型实行差别的税费和差别进口政策，对环保车型与达标车型实行差别税费等，体现政府鼓励和限制汽车消费的倾向。以汽车消费政策引导居民汽车消费，以客户的“货币选票”影响厂商的研发、生产和投资。政府以市场化手段将不断扩大的居民汽车消费和厂商研发、生产、投资引导到当期国家能源、环境、配套条件可承受的范围，形成可持续发展的良性循环。制定和推行汽车消费政策的做法与政府管住企业、督促企业研发、限制市场进入、控制企业投资的做法相比，无论对消费者、厂商还是可持续发展都更加有利和有效。

　　3.竞争的筛选过程不可逾越。

　　我们曾希望越过市场竞争的筛选，由政府指定“三大三小”作为培养对象，集中国家资源、集中政策优惠，通过强有力的干预和重点扶持，培养出具有竞争力的大型企业。

　　按照这一政策思路，长期以来政府对外采取贸易保护政策，挡住国外企业对中国市场的侵蚀；对内采取严格的市场准入限制，使有效资源集中于政府指定的少数企业，以增强实力，期待日后开放市场时就有一批具有竞争力的企业，能与国外企业抗衡。如果说在改革开放之初这一政策曾发挥过积极作用的话，那么这种做法也产生了许多不容忽视的负面效应：

　　过度的产业保护政策不仅扭曲了市场需求，而且扭曲了国内成本和价格。扭曲的市场信号，误导了企业。人为地弱化市场竞争，容易使企业对政府的保护产生依赖，离开严酷市场竞争的洗礼，难以培育出核心竞争力；

　　我们可喜地看到，近年汽车市场竞争日趋激烈，但企业的竞争力也随之提高。市场竞争对产业和企业的成长有无可替代的作用。实践证明，包括汽车产业在内，有效的竞争会极大地激发企业活力，竞争会促进企业管理创新、竞争会促进技术开发、竞争会促使企业提高质量降低成本改善服务、竞争会促进产业和企业重组，提高汽车生产经营的集中度。从某种意义上说，有效的市场竞争是解决困扰汽车产业发展问题的基本途径。政府的重要责任是创造和维护良好的市场环境。

　　现行体制下政府有能力把企业“做大”，但无论是拔苗助长还是精心呵护，离开市场竞争都不可能把企业“做强”；优强的企业是市场筛选的结果，竞争力只能在竞争中产生。只有那些经过市场无情筛选脱颖而出的企业，才是更有希望的企业。就是说，我们不能离开市场竞争的筛选，只要结果，不要过程。

　　4.把握参与国际重组的机会。

　　中国加入WTO，意味着包括巨型汽车跨国公司在内的外资企业进入中国市场拥有法定的权利。对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巨大潜在汽车市场，任何一个大型汽车公司都不会放弃这一权利。

　　从中长期来看，中国持续增长的汽车大市场，能够构成经济规模。如果战略、策略把握得好，中国制造的汽车和零部件在充分满足国内需求的同时，将来完全可能实现净出口。在入世后几年过渡期内，外资进入还受到某种限制，中国的汽车企业参与国际重组还处在相对有利的地位，可以选择合作的外资、有一定的主动权。过了过渡期，关税降下来之后，外资进入中国市场就有了两种选择。一种是在周边国家建立大型汽车厂，以廉价汽车打入中国市场；另一种是在中国境内投资设厂。在中国投资，也有两种选择。一种是不控股，目的是“中国生产、中国销售”；另一种是坚持要求控股，实现“中国生产、全球销售”。由此我们可以有三点认识，一是离保护期结束越近，外商的主动权越多，我们自己的身价越低；二是跨国汽车公司进入中国汽车市场的不同方式，对我们的利益影响重大；三是推进跨国汽车公司“中国生产、中国销售”还是“中国生产、全球销售”，是中国政府重要的政策选择。

　　汽车是典型的国际化产品，随着经济全球化的迅速发展，使中国离开国际背景独立发展汽车业的可能性逐渐消失。面对这一形势，我们关注的不应是中国汽车产业是否应该参与世界汽车产业“重新洗牌”的过程，而是中国汽车产业抱以什么目标、以何种方式、在何种程度上融入世界汽车产业全球化浪潮，才更能发挥优势，分享更多的利益。中国汽车产业正面临重大的战略选择。为此，政府必须调整有关政策；企业必须制定中长期战略，以入世为契机，以实现在中国的大规模生产和实现净出口为目标，积极投身国际重组、参与国际分工，这是中国汽车业发展一种可选择的出路。

　　中国汽车产业正在成为世界汽车产业的一个重要的、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在二十一世纪世界汽车产业的大格局当中，中国汽车产业的位置与作用，在很大程度上将取决于我们今天所做的选择与努力。

　　(作者系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副主任，本文是作者2003年7月16日在第三届中国长春国际汽车博览会上的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