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泡尿，浇坏苏州马拉松

“一泡尿事件”，浇热了马拉松，也浇热了苏州。

2025年3月2日，在苏州马拉松比赛期间，5名参赛选手在苏州实验中学的校门牌匾前小便。尽管有参赛跑友指出，在事发地20米的位置，就有一排移动厕所。

网友举报苏州马拉松多名跑者存在不文明行为

此外，在网友曝光的另一张照片中，还有跑者绕过赛道边的厕所，直接在绿化带“就地解决”。

一场以“竞速”为名的赛事，因“不雅行为”，迅速被推上热搜。

在马拉松比赛中，这并非个案。

早在2013年，北京马拉松就发生参赛者随地小便的现象；2024年南京马拉松上也有不少参赛选手在绿化带边“尿草坪”；去年，同在苏州举办的马拉松比赛，有参赛者发现，一男一女把赛事主办方免费提供的能量胶全部拿走，装在背包内继续参赛。

尽管不文明现象屡禁不止，但与此同时，中国马拉松官网数据显示，2024年，全国共举办路跑赛事671场，参赛人次约656万。赛事分布范围涵盖了全国31个省级行政区、261个市、537个区县。

这一庞大产业链背后隐藏的既是一座城市的经济红利，也是管理与文明养成的双重挑战。

究竟为什么每个城市都想要举办马拉松？

所谓“跑一次马，识一座城”，在马拉松流量背后隐藏的，是庞大产业链带来的经济红利，也是一座城市最直观的名片。

但与此同时，马拉松层出不穷的负面事件，让城市的管理与文明养成面临着双重挑战。因此，城市举办马拉松，不能唯“生意论”，需要统筹做好赛事相关的各项工作，否则，就如此次一般，赢了经济效益，却亏了精神面貌。

跑者狂欢背后的尴尬

随着事件引发舆论风暴后，3月3日，苏州马拉松组委会迅速发布公告，表示已启动对相关人员的调查和处罚程序，并承诺“严惩不贷”。

公告中提到，组委会对此次事件高度重视，将对涉事选手进行身份核实，并根据赛事规则和相关法律法规予以严肃处理。同时，组委会还表示将进一步加强赛事管理，优化厕所布局和服务，确保未来赛事不再出现类似问题。

苏州马拉松组织委员会发布情况通报/图源：苏州马拉松组织委员会

事实上，此次苏州马拉松比赛的争议还不只是“一泡尿事件”。

3月2日，苏州马拉松比赛当天，苏州的最高气温攀升至了30℃。欢呼声在城市上空回荡，但家住附近的苏州市民张晓根本没心思听。

怀孕三个多月的她，早上起来突然觉得肚子不舒服，“但也没有严重到要打120的程度”，于是和丈夫决定自行开车前往医院。

张晓家住在星湖路和金鸡湖附近，“苏州人都知道这是个非常重要的主干道”，但马拉松比赛把必经的星湖路封锁了，附近也没有道路指引，他们开车左绕右绕了好几公里都没办法绕过去。

张晓只能硬着头皮步行前往，一旁的警察告诉她，再往前走几百米，可以穿过地铁站的地下通道绕行。但烈日下，空气又闷又热，张晓走了一会，“肚子涨得不行”，实在受不了，只能折回去求助警察。

等他们终于抵达医院，已经11点多。站在急诊楼前，张晓发现医院门口的路也被封锁了，“路上没有车，病人和家属只能步行进出”。好在最终医生检查无碍，但仍让张晓心有余悸。

“马拉松一定要占主干道吗？”“马拉松可以跑，但难道一定要牺牲普通人的基本生活？”明明距离最近的医院只有两三公里，可张晓没想到，这段路她和丈夫硬是走了两个多小时。

事后，张晓在社交媒体上吐槽，并拨打12345热线投诉，目前没有明确回复。不过，社交媒体的评论区中有网友指出，去年，苏州已经举办了十几场马拉松比赛，光是路过张晓家门口的就有两三次。

张晓指出，部分城市其实已经规划有更合理的应对方式，比如提前统计沿途待产孕妇、赛前做好药品备份、安排应急救护车等，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把所有人的日常需求都排除在赛事规划之外。

路跑赛事沿途站点桌子摆放顺序示意图/图源：中国马拉松官网

一场马拉松，影响的不只是参赛选手，而是整座城市。比如，除了对居民生活的影响，志愿者保障问题也是另一个隐忧。

小苗是某高校的大二学生，已经连续两年担任马拉松赛事志愿者。通常比赛当天，她需要凌晨三点坐上学校的大巴统一出发，一直待到下午两三点才结束，一站就是12个小时。“但真正开始干活可能都要接近五点钟，中间待机时间有点长，感觉没必要那么早出发。”

在网上，还有重庆马拉松赛事的志愿者吐槽，“中午不提供午饭，只给一个面包，一直在饿肚子”。

组织混乱也在赛事中留下了尴尬的纪录。

2018年苏州太湖马拉松，中国选手何引丽在最后冲刺阶段，因志愿者强行递上国旗，导致节奏被打乱，遗憾失去冠军；

2023年，首届港珠澳大桥（香港段）半程马拉松，中国选手谢冬生即将冲线时，工作人员为迎接乌干达女子组冠军，提前收起了冲线带，导致他未能冲过冲线带。

这些失误不仅影响了赛事公平性，也暴露出国内马拉松组织在细节上的欠缺。

“马拉松周期”带动经济

马拉松难免成为一座城市的负担，甚至是负面，但为什么城市们还是愿意争相举办？

国家体育总局体育经济司发布的《中国户外运动产业发展报告(2023-2024)》指出，一场大型城市马拉松赛事带动的经济效益可达6亿—7亿元。例如，2023年上海马拉松的直接经济影响为7.01亿元，整体产出效应高达20.12亿元，旅游产业的拉动效应也达到了7.69亿元。而像郑州这样的中等规模城市，其2023年马拉松赛事也带动了超过1.46亿元的文体旅消费。

马拉松赛事举办方的收益，基本来自三大类：报名费、政府补贴费用以及赞助费用。

中国马拉松赛事成本收入构成/图源：艾瑞咨询、图数室

不同规模和影响力的比赛收入构成略有不同。头部马拉松赛事一般分为冠名商、顶级合作伙伴、战略合作伙伴、官方合作伙伴、官方赞助商、官方供应商等。新华网报道，一场大型赛事一般有20家左右赞助商，赞助费动辄达到千万级别。

在经济学上有一个经济学名词，叫做“马拉松周期”——当一个国家的人均国内生产总值（GDP）超过5000美元并不断提高时，会进入以马拉松为代表的全民公路长跑体育消费周期。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中国的马拉松赛事会在近几年迎来井喷式增长——人们不仅关注健康，也愿意为更高质量的生活方式买单。

跑马拉松有多费钱，从事越野跑与马拉松赛事的朱玉宝深有体会。

朱玉宝告诉盐财经，他从2014年开始跑马拉松，十几年跑了70多场，去过北京、上海、广州、苏州、杭州……如果按照年度计算，一年光是花在“跑马”上的费用就有3万多。

一两百的报名费只是次要，“大头都花在了机票酒店和旅游上”。朱玉宝喜欢把马拉松当成旅行，只要看到心仪的城市举办比赛，就会约上朋友一起报名，顺便在当地游玩几天。有时，一场比赛的消费，相当于一趟高端自由行。

除了旅费，装备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跑鞋、背包、护膝、压缩袜、运动手表……为了提升比赛体验，他陆续购置了不少专业设备，光穿戴装备就花了好几千元。

在跑圈内，人们常将热爱马拉松的人群称为“三高人群”——高收入、高学历、高职位。他们不仅关注身体健康，更具备较强的消费能力。他们愿意为运动装备、赛事体验甚至专门的训练营投入资金，形成了一个独特的消费圈层。

2023年路跑赛事参赛选手职业分布/图源：《2023中国路跑赛事蓝皮书》

朱玉宝过去在大厂工作，长期喝酒应酬，体重一度达到170多斤，自从跑了人生中第一场马拉松后，热爱便一发不可收拾，现在不仅瘦到153斤，“三高也都没了”。

“随着老百姓收入水平的提升，全民健身的理念已经大幅度增强了。”北京体育大学教授白宇飞告诉盐财经记者，现在越来越多的人参与到马拉松赛事中，这是一种对体育消费需求的释放，也能助力消费。

中国体育经济研究中心发布的《特征与趋势洞察：中国跑者的运动参与和消费》显示，在2023年中国路跑参赛者消费中，认证赛事跑者消费总规模超133亿元，其中直接消费总规模超82亿元，间接消费总规模超50亿元。

2023年中国路跑参赛者消费总规模/图源：中国体育经济研究中心

马拉松作为一种参与性赛事，不仅能够整合城市资源，展示城市形象，还能带动当地城市经济发展。因此，近几年来，各地城市都在争相办理相关赛事。仅2024年11月，国内就举办了114场赛事，其中，11月3日这一天，就同时进行了高达31场次的马拉松。

各地为了吸引跑者，各个城市也纷纷推出马拉松举办期间的优惠政策：免门票、免费乘坐地铁、赠送特色纪念品等。

“许多城市对参赛选手都很友好，跑完比赛还能免费逛景区，顺便享受下当地美食。”朱玉宝告诉盐财经记者，比赛结束后，他通常会多待两三天，把赛事当成短途旅行的一部分。

有些酒店还会在比赛期间坐地起价，“比较明显的就是无锡，整个城市的价格都涨得很高，平时180元的酒店能涨到1800元”。

流水线式的马拉松

近年来，随着全民健身的热潮，各地马拉松赛事如雨后春笋般涌现，一些城市甚至一年举办数十场。

然而，在这股狂热之下，有的城市把马拉松当成了政绩工程，形成了“千城一面”的流水线式赛事，缺乏地域特色，成了一种“为办而办”的表面文章。

“如果一个省的20个地级市里，有18个都举办了马拉松，那剩下的2个城市是不是也得办？”北京体育大学教授白宇飞这样形容当下马拉松赛事的“内卷化”。甚至有城市为了追求所谓的“大赛规格”，一味攀比赛事级别，非得“顶格办赛”，“有的地方觉得半马都不算马，非得办全程马拉松。”

但现实是，很多中小城市的交通承载能力有限，公共资源本就紧张，贸然举办大型赛事，可能导致严重的城市运行压力。

目前，中国有三个世界田联白金标马拉松赛事，分别是厦门马拉松、上海马拉松和眉山仁寿半程马拉松。其中，仁寿并不是大城市，人口也不算多，但它出色的赛道设计，被世界田联丈量员评价为 “能快速进入配速的理想赛道”，吸引了众多高水平运动员参赛。这恰恰证明，马拉松的价值不在于赛事规模，而在于它与城市的契合度。

2024眉山仁寿半程马拉松/图源：视觉中国

白宇飞教授表示：“马拉松和路跑要有清晰的认知，不能一味追求办全马、半马，应该因地制宜，比如可以发展更多亲子跑、情侣跑、接力跑等不同形式的赛事，避免马拉松赛事过度饱和，陷入‘虚火过旺’的状态。”

马拉松赛事的激增，也催生了一批运营公司。然而，现实是，目前国内马拉松赛事运营的市场仍然较为分散，真正具备成熟经验的龙头企业占比不高，许多赛事由经验不足的“小公司”来操盘，导致赛事执行过程中漏洞频出。

“有时候奖牌出问题，补给不够，医疗站设置不合理，甚至路线规划混乱，应急预案形同虚设……”白宇飞教授说：“这些年来，我们见过太多‘小马拉大车’的案例了。”

如果说赛事组织上的问题可以靠管理提升解决，那么一些跑者的行为问题，则需要更长时间的文化积累去改善，否则就像这次马拉松比赛一般，令苏州“委屈”。

朱玉宝也参加了这次的苏州马拉松，比赛当天，他看到跑道上有不少移动厕所，与过往的赛事设置并无太大区别，虽然“厕所门口都排了不少人”，但他觉得，“这次事情跟主办方没有关系，纯粹是个人素质问题”。

这几年，朱玉宝明显感觉到参加马拉松比赛的人越来越多了，“不管自己行不行，都跑去报个名打个卡，人一多，素质也参差不齐，不文明现象就会比较多”。

不过，无论是网红打卡，还是天气炎热，都无法阻挡他继续奔跑的步伐。打破个人纪录、感受沿途群众的欢呼声，那才是他最享受的事情。

“其实比起赛事规格，跑者最在意的还是体验感。”朱玉宝说：“赛道风景好，补给充足，组织顺畅，跑起来就舒心。哪怕只是个小城市的赛事，只要用心去办，大家还是愿意来跑的。”

（应采访者要求，小苗、张晓为化名）

本文首发于南风窗旗下财经新媒体盐财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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