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去两江码头乘船。
我不知道码头在哪,上网查到一个号码,对方说出租车司机都知道,果然我只说要坐船去奉节,司机便径直把车开到堤岸。
天尚未亮,码头灯火阑珊,船泊在水边。夜色晓气,背着行李走下长长的台阶,大江横前,回望身后的山城,感觉颇有些浪漫。
坐船下长江,在我可是第一次,而且要走四个小时。
撰文 | 三书
江月去人只数尺
《漫成一首》
(唐)杜甫
江月去人只数尺,风灯照夜欲三更。
沙头宿鹭联拳静,船尾跳鱼拨剌鸣。
六点开船,船上已有七八人,各自散坐一隅,还没睡醒的样子。我登上二楼甲板,江水幽暗,凉风拂面,终于有了些许秋意。
船妇上来卖票,50元,她说现在坐船的人很少,都嫌太慢。诚然,云阳到奉节,高铁只需19分钟,票价约30元。除非有特殊目的,谁会多花钱走四个小时呢,真正的游客坐游轮,这种简易机动船原是方便沿岸乡民的交通工具,今已濒临淘汰的边缘。我是专为走水路,退了高铁票,兴冲冲来坐船的。
六点整,汽笛一声长鸣,船缓缓离岸。甲板在船尾,螺旋桨轰鸣,搅出激烈的浪花,掉头之后船朝东行,船后荡开扇形的波涌,渐长渐宽。天色渐明,残月淡薄,过了中秋节,月亮即被忘却,此刻在水上,似乎亦可有可无。
然而,月与水却很亲,夜间行船的人都懂得。孟浩然看见过,《宿建德江》:“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那是暮色时分,初升的月亮倒映水中,与舟中人非常近。
杜甫也看见过,他在离开云阳去夔州(今重庆奉节)的江上,于夜半泊船时看见。“江月去人只数尺”,他把船泊在近岸,抬头望见月亮,月在江上,去人只数尺。数尺也就一两米,好像伸手可及。这句诗不仅写出月与人近,也写出夜晚的静,江流无声。
船上一盏孤灯,在风中摇曳,火光映照黑夜。“风灯照夜欲三更”,夜如何其?夜渐深,快要三更了。江月,风灯,在静夜中,鲜明生动,这个夜晚仿佛就在眼前。
这么好的夜晚,也许只有诗人醒着,他用文字把它画下来,把它留住,让它在诗中保鲜,永远活着。“沙头宿鹭联拳静,船尾跳鱼拨剌鸣。”他并不着急睡觉,而是四下看看,沙滩上卧着宿鹭,它们蜷着身子,睡得安稳。江面幽暗,什么也看不见,忽听泼剌一声,船尾有鱼儿跳出。
四句各成一景,月、灯、鸟、鱼,若画作四幅屏风,则变得死板,同在一首诗里,就像同在那个夜晚,互相映照,自成一体。杜甫无意写诗,只不过泊船时,当下遇见,妙手偶得,故题作“漫成”。
此诗貌似写景,但不为写景,杜甫试图写下的,是江上的夜晚,或夜晚的江上。风物可以画出,而诗中的情景,那个神秘的夜晚,人在天地间的孤独与奇妙,却为画所不能到。
我回味着这首诗,天已破晓,船驶离长江大桥,云阳在远处岸上,模糊成一片蜃景。机动船很吵,马达一直轰鸣,现代发明提供了速度,省了人力,同时也杀死了寂静。
船上都是本地人,他们并不看风景,年长的抽烟闲聊,年轻的要么睡觉,要么看手机短视频,视频里不时爆出痉挛的笑。可以理解,风景他们早已看厌,山水太单调,他们想看世界,世界多么热闹。他们尚未醒悟,所谓世界,其实一无所有,世界的热闹正出自其空虚和无聊。
六点五十,一轮红日从东山后升起,我举起了相机。本地人没有兴趣,或打盹儿,或继续刷视频,外放声音很大,不过船上马达轰响,江山如画,手机不足以构成干扰,唯觉与眼前的风景全不相干。
朝阳洒照江面,浮光耀金,两岸断崖壁立,山上松柏远望如荠。过云阳老县城,两个妇人下船,所谓县城,不过是临江几栋旧楼,挖掘机在旁边作业。这里应该就是杜甫当年滞留过四个月的云安,如今淹没在水下。
白帝城犹在
《上白帝城》
(唐)杜甫
城峻随天壁,楼高更女墙。
江流思夏后,风至忆襄王。
老去闻悲角,人扶报夕阳。
公孙初恃险,跃马意何长。
早上八点,将抵云阳故陵码头,称作码头,实际上不过岸边一小块草堤,沿途许多码头皆是。十几米外,船朝南岸驶去,一声嘹亮鸣笛,优雅抵岸,早有两三个人候在那里,不等船停,他们便跨上来,船随即离岸,整个过程流畅默契,一分钟内无缝衔接。
从故陵来的小伙子,一登船就到甲板上,立在我旁边吹风,问我是哪里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老三问之后,他开始给我介绍故陵,介绍两岸的村庄。他是本地人,土生土长在故陵,去外地打过工,见过世界,又回到了故乡。故陵的前世今生,两岸的村镇,长江船舶的运营现状,他全都了如指掌,我像个小学生似的敬听,心里庆幸邂逅这么好的向导。
我喜欢这种简易船,虽然有点脏,马达很吵,但着实本地风光,无旅游气。就是这位小伙子,我一面听他说,一面看两岸连绵的青山,只觉他的人就像长江的山水,清洁无碍。他引我去对面船边,指给我看南岸山上一座白墙的房子,说那就是他出生的地方,六岁时举家搬到县城。把房子建在那么高的山上,真是不可思议。他说几年前曾回去看,门前山路野草荒芜,后来就再也没有回去过。
到了云阳和奉节交界的托板,他又指给我看山边竖立的界碑,白石碑上黑数字:175。这是去年第三次蓄水后的水位,原来的故陵也淹在水下了,刚才看到的是新城。我被这个具体的数字再次提醒,想想从前两岸山有多高峻,水有多湍急,那才真是朝发白帝暮至江陵,乘奔御风不以疾也!
时近中午,望见奉节,一片山城,亦在江北,重叠高楼栉比耸立。夔州古城和白帝城在东边十几公里。下船,烈日炎炎,堤岸斜坡上,草木焦灼,几个月没有下雨了。
杜甫于初夏移居夔州,初寓山中客堂,整个夏天,他在这里最大的感受就是热。那年适值大旱,酷热难耐,他连写《热三首》,又有《毒热》,楚俗大旱则率巫舞雩而祈雨,祈雨不得则暴巫,再不雨则击鼓焚山,《雷》《火》等诗即纪实。“大旱山岳焦,密云复无雨。”“炎赫衣流汗,低垂气不苏。”彼时情景,历历在目。
他也去江边闲散,也登上了白帝城。《上白帝城》是大历元年初至夔州时,上白帝城所作诗。“城峻随天壁,楼高更女墙。”城踞天险,逶迤峭壁,壁高插天,城楼耸立,更高过女墙,即城上短垣。
夔州为周鱼复国,秦置巴郡,汉公孙述僭伪,更名白帝城,唐改称夔州。《水经注》曰:“白帝山城,周回二百八十步,北缘马岭,接赤岬山,其间平处,南北相去八十五丈,东西七十丈。又东傍滚溪,即以为隍。西南临大江,瞰之眩目。”
杜甫登临不免怀古,聊发幽情,观瞿塘峡口而思夏后,山风拂面而忆楚王。古今沧桑,浮生若梦,岁月忽已老,偏何处传来悲角,不觉夕阳西下,一天又过去了。最后,他不胜感慨:“公孙初恃险,跃马意何长。”《杜臆》称此言公孙述虽负雄心而终不能久据,暗指据蜀叛变朝廷的崔旰。
吾意不然,公孙述雄心壮志,这两句诗,倒是对之多有顾惜,人世成败,角力之外尚有天意。杜甫后来还去过几次白帝城,《上白帝城二首》曰:“勇略今何在,当年亦壮哉!”即是慨叹英雄湮灭,祠庙空在。
白帝城现在是热门景点,在奉节总听见游客嚷嚷要去打卡。从夔州古城江边望过去,北岸一峰甚奇,果然那里就是夔门,但我只远远看着,并不打算前往。如今但凡名胜古迹,去了每每失望,旅游业已将仅存的蛛丝马迹扼杀无余,除了耳畔营营扰扰,在景点什么也感觉不到。
我是在离开奉节的船上,才略望了望白帝城。隔着十几米,隔着江水,白帝城显得安静。蓄水之后,江面平阔,碧水浩渺,山并不高,城楼也很小。小小的、寂寞的城楼,瘦而矮的城墙,使人不觉是名胜,相反,只觉褴褛可怜,唯有对历史默默同情。
从奉节到巫山,仍选择坐船,仍是本地船,但这回船上多了几个游客。将近夔门时,众人集于船头,纷纷举起相机,一顿狂拍,直呼:“好美!”我当然也拍了几张,但无论如何,手机拍不出眼睛所见,更拍不出心里所感。
白帝城在江北岸,城楼日晒褪色,与山石草木几无分别。有人叫了一声,白帝城应声闪现,随又漠然,历史再生动,也不如现世的风景。云阳,奉节,以及即将抵达的巫山,故城皆在水下,不过二三十年,就已如同从未存在过,阳光普照,眼前的一切皆是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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