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人读博:一场对学术的大型祛魅

普通人读博:一场对学术的大型祛魅
2024年09月27日 20:17 媒体滚动

文|《中国科学报》记者 徐可莹 实习生 苏晓

“勉强毕业拿到博士学位”“发表过两到三篇一般水平的论文”

“毕业年龄超过32岁”“没有勇气再出国做博后”

“很不容易找到一份编制内工作”“不咸不淡过完一生”

……

出身普通、能力普通,连运气也普普通通——以上描述简单勾勒出了一道“普通人”读博的人生轨迹。相比那些顺风顺水、出道即巅峰的科研新星,这些“普博”的科研故事往往充满曲折。主人公也从最初的斗志昂扬,逐渐变得心灰意冷,像极了王小波笔下那头“受锤的牛”,最终遗憾离场。

离开学术界后,他们试着走向宽阔的四方。有人选择抱着铁饭碗“躺平”,有人选择去二本院校寻一方净土,有人则选择脱下长衫、自主创业……尽管各有各的遗憾,但回忆起这条饱受折磨的科研之路,“普博”们竟不约而同地说:博士毕业后,对学术彻底祛魅了。

与其说被学术“淘汰”,不如说是一种主动出走。这些故事告诉我们,普通的博士,可以普通地逃,况且逃避并不可耻。

或许是一种新的开始。

睁开眼,就是“三座大山”

答辩通过那一刻,马乐反倒很平静。尽管这天他已经盼了很久,但真正尘埃落定时,他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幸福。

博士学位终于拿到了,但似乎少了些应有的成就感。那种由感性驱动的自豪、兴奋,甚至短暂的“不可一世”,马乐都没有过。作为一名普通的博士,马乐没有响亮的科研成果,自认也没有出色的学术天赋,读得很吃力。年过30、出身农村的他甚至从未在物质上反哺过父母。

在社交平台上,有不少讨论“普通人读博”的帖子,网友们对“普通”做出了这样的总结:发表几篇论文勉强达到毕业要求;年龄不小,失去了继续出国做博后的勇气;获得博士学位后却难以进入名校,只能找到一份普通的工作;没能吃到“学历红利”,最终和大多数人一样过上了籍籍无名的平凡生活……

马乐当然是“普通博士”中的一员。如果有机会回到五年前,他决然不会走上读博这条路。

事情是什么时候发生变化的?

马乐想到读博之初,自己也曾充满干劲,甚至将科研视作人生破局的最优解。他是工作两年后才决定考研、重返学界的。并且,为了争取更好的发展机会,马乐放弃了本来的专业,转而报考计算机。

跨专业考研并非易事。为了能成功上岸,马乐每天7点起床,雷打不动地学习到深夜12点,这样的作息他坚持了半年。备考的艰辛令马乐格外珍惜读研的机会,也成为他继续深造的动力。

“读博前,有好多人劝我不要读,说很难。但我总是心存侥幸,觉得每年有那么多博士毕业,我同样也能顶得住压力,顺利毕业的。”马乐说。

但事实是,在读博的前两年,马乐根本没有时间和精力开展学术研究。导师安排他做了很多项目上的事,不太关注马乐的学术进展。直到博士三年级,马乐才得空开启属于自己的研究课题,跌跌撞撞寻找方向。随后便是日复一日的失败。

渐渐地,马乐对科研失去了热情,甚至对生活也失去了兴趣。他开始理解那些因为读博产生心理问题的年轻人,理解了什么叫做“读博偷走人生”。

马乐所在的人工智能领域,已经算得上容易出成果的方向了。即便如此,仅靠自己摸索着做实验、写论文仍旧是行不通的。虽然也跟着导师做了不少项目,但在“达到毕业要求”这件事上,马乐的进度异常缓慢。

有段时间,马乐每天一睁眼,就仿佛看到眼前矗立着“三座大山”——博士毕业要求的三篇论文。马乐觉得自己像被压在五指山下的孙悟空,常常喘不过气来。他开始频繁失眠,开始质疑自己的能力。但他没有别的选择,也无暇内耗,过着实验室、宿舍两点一线的生活。

发表论文成为了马乐心中唯一的念头。第一篇论文被接收的那个夜晚,马乐为了能第一时间得知结果,一动不动地守在电脑旁,反复刷新着邮箱页面。消息传来是凌晨两点,马乐说,那是他能数得过来的快乐时刻。

如今再回忆起这个画面,马乐觉得自己大概是“魔怔”了。博士毕业后,他没有选择进入高校、继续科研,而是去了一家央企,成为了一名“普通的北漂”。

找一方“净土”,屏蔽干扰

与马乐彻底逃离学术圈的选择不同,陈辉只是想从“非升即走”的湍流中脱身。他拒绝了导师让他留在名校的邀请,转而进入一所普通的二本高校当老师。

“与其在高压环境中去赌不被淘汰的可能性,还不如选择一个比较安稳的环境,凭仅存的学术热情慢慢地搞,这样至少还有个平稳的心态。”

陈辉的经历更加传奇。本科前,陈辉对医学不甚了解,只隐约觉得自己生物觉得不错,应该上手会比较快,于是选择去南方一所211院校攻读临床医学。不久后,他发现临床医学并非自己想象中那般需要强大的逻辑性,知识点大多要死记硬背,陈辉不喜欢。

与此同时,伤医事件的频发也不断刺激着陈辉,他选择了转专业。结合参加辩论赛的经历,陈辉确定了真正的心之所向——法学。

于是,本科毕业后,陈辉又花了两年时间,在西南某高校获得法学第二学士学位。为了给这段时间一个合理的解释,陈辉甚至向父母撒谎:自己只是跨专业读了一个研究生。直到现在,陈辉的父母都被蒙在鼓里。

拿到法学的学士学位后,陈辉结合自己的医学背景,选定卫生健康法这个方向继续深耕。

读研时,陈辉有过一次在权威学术期刊“一投即中”的经历。因此,他一直对科研充满信心。毕业后,他放弃了一份高校辅导员的稳定工作,继续读博深造。

但随着对学术的深入了解,陈辉发现科研绝非想象中那样轻松。在人文社科领域,有着“文无第一”的潜在共识。这意味着无论多么出色的论文,都会有一些相反的观点,其中不乏唱衰之音。

有时,连陈辉自己都会陷入“文科无用论”的纠结之中,陷入做研究有什么意义的迷茫。

博士毕业后,陈辉婉拒了学院院长和导师的挽留,来到四川省某三线城市的一所二本高校任教。

身边的同学都不理解他的选择,但陈辉有自己的逻辑。“非升即走的压力实在难熬。我在年龄上没有什么优势,再花几年时间去赌一个职称,风险太大了。不如选择一条更为稳妥的路,这样我也能更安心地做研究、写文章。”

无休的内卷,无望的教职

毕业求职时,马乐到北京很多研究所面试过。他发现,进入科研院所或高校的竞争非常激烈。“向下兼容”已成为高校求职生态中的基本操作——海外名校博士去985院校任职,985博士再去211院校“踢馆”……仅一个博士学位,早已无法满足大多数教研岗的需求。多数高校在面试青年人才时,还会暗中比较求职者的科研成果、导师咖位、团队及平台实力等,以期从众多博士中挑选出最具优势的科研潜力股。

这对博士生们来说,是一场永无休止的内卷。特别对马乐这样的“普通博士”而言,很多岗位可望而不可即。

“部分高校甚至明确要求有博士后经历。如果想在高校就职,就得再做个博士后。”

果盘便因此做了两年多博后。这位来自农村的姑娘一直将读书视为成长过程中最重要的事情。

中学时,果盘家中遭遇变故,父母无法再为她提供经济支撑。不甘心的她凭借各种补助、奖学金,最终成功考入西南某211高校读本科,后被保研至某科研机构硕博连读。

本科期间,为了减轻家中负担,果盘会做些兼职,挣点生活费。在与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的过程中,果盘渐渐体会到,学历也许并不是找到一份好工作的必要条件。

但读研、读博、进入高校的线性思维早已植入了她的脑海。为了能够成功保研,果盘从本科开始就跟着老师做实验。在老师的帮助下,她成功在影响因子5分左右的期刊上发表了一篇论文。为了鼓励这个年轻的姑娘,老师将她推荐给了自己的博导,果盘获得了一次和权威学者促膝长谈的机会。她天真地以为,自己就是做科研的“那块料”。

被保送后,一切开始失控。

硕博连读期间,由于研究的课题过于复杂,果盘六年没能做出任何成果。没有论文,自入学第二年后,果盘便与奖学金无缘了。她“行走学术界”的宏伟蓝图逐渐坍塌、萎缩成一个泛黄的小纸团,上面就写着两个字——“毕业”。

为了按时拿到博士学位,果盘不得不求助于导师。在导师的帮助下,果盘又有了一个新课题,终于发表了论文。

博士毕业后,对高校教职还抱有一丝执念的果盘在中国农业大学进站做博士后,以期能够在这期间再出成果,赢得进入高校的机会。

但短暂却艰辛翻倍的博后经历令果盘彻底明白,这并不是适合自己的出路。出站后,她选择到一家上市医药企业做研发。

“现在这份工作不仅能够让我在北京自给自足,还能将所学的理论知识应用到实际生活中,为社会做出一点贡献。这对我来说更有意义。”

博士毕业,却对学术彻底祛魅

“现在我身边的大多数博士都说,如果有再来一次的机会,他们都不会选择读博了。”马乐认为,博士学位既没有为他带来成就感,也没能帮助他提升社会竞争力。努力撕开学术的一道口子后,这位工科博士最终选择进入体制内,从事一份相对简单的工作。

“这份工作甚至用不到任何在博士期间获得的科研能力,本科生就能胜任。”

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农村家庭,马乐不仅是家族中的第一个博士,更是全村的骄傲。“在我父母眼中,获得博士学位就意味着成功,意味着能够有一份高薪、体面的工作。但实际上,博士学历带给普通人的收益并没有期待的那么高。”

同样是家族第一个博士的陈辉,也不认为自己已经获得了世俗意义上的成功。

“我觉得读博不过是一个扩展眼界、逐渐对许多事情祛魅的过程。通过不停学习、观察社会,把很多东西看清楚之后再问自己,就能发现现实与幻想的差距。”

面对后辈们是否读博的纠结,他认为,作为出身普通、能力普通、机遇普通的“三普青年”,没有必要抓着博士学位不放。尤其在当下的环境中,还是要先以就业为主。但只要还存在进入高校做学术的执念,读博仍旧是唯一的入场券。

其实在陈辉看来,读博与否并没有太大区别。他的研究生同学中有很多选择留在名校,或者大型科研机构继续拼命,“他们都比较羡慕我。”看到曾经的同门如此忙碌,却并不快乐,陈辉常常觉得心疼。他们似乎都在追求一种虚无,一种自己并不认同的范式。

这个问题陈辉早就想清楚了。于是他选择主动出走,离开这个漩涡,踏上另一条安静的小径。

马乐的科研之路则更像一场梦。梦醒了,他环顾四周,发现除名字后面多了一个“博士”后缀外,自己仍旧一无所有。老家很多人都认定他实现了阶层跨越,马乐却不以为然。

“我的父母一生都在工厂做工,当‘螺丝钉’,我本质上与他们并没有区别。”

“只是进化成了一颗北京的‘螺丝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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