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汀·塔伦蒂诺是当代最著名的电影人之一，也是当今最有影响力的电影爱好者。多年来，昆汀一直在采访中称自己将创作一本关于电影的书，现在，时机已到。他将为所有电影爱好者献上让人期待已久的一切。
在他的首部非虚构作品《电影狂想》中，昆汀从童年时代与电影结缘写起，对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好莱坞电影及电影人进行了深刻而犀利的评论，同时穿插了自己与电影密不可分的成长往事。这是昆汀的私家片单，更是他的传奇人生。
经“未读”授权，我们摘选了其中的同名章节分享给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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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莱恩·德·帕尔玛介绍我认识了保罗·施拉德，我们仨一块儿踏上了一场朝圣之旅——去圣地亚哥拜见了影评人曼尼·法伯。我想让保罗帮我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赌徒》改编成剧本，但布莱恩却带着他出去吃晚餐了。他们是故意这么做的，目的是不想让我找到他们。等我后来终于找到他们，已经是三个小时之后了。他们已经想出了《迷情记》的大纲。不过，布莱恩告诉我，保罗还有个剧本叫《出租车司机》，但当时布莱恩不太想或者说没法拍这个剧本，问我有没有兴趣读一读。于是我就去读了这个剧本，我的朋友（桑迪·温特劳布）也读了，觉得很棒：我们一致认为，这就是我们应该拍的那种电影。”
——马丁·斯科塞斯，《斯科塞斯论斯科塞斯》
是的，“电影小子”中最先读到《出租车司机》的剧本并考虑执导该片的人，是布莱恩·德·帕尔玛。
据说，德·帕尔玛和施拉德友好合作关系的开始，源于当时还是《纽约时报》影评人的施拉德曾为德·帕尔玛的新片《姐妹情仇》写过一篇好评。然后，影评人施拉德又采访了这位年轻的导演，两人聊得十分投机。其间，施拉德提到自己会下象棋，而德·帕尔玛也喜欢，于是两人便开始下棋。对两位职业规划大师而言，在棋盘上“不打不成交”，简直就像一个完美的隐喻，完美到了让人忍不住怀疑整个故事其实是个编造出来的公关传奇。
施拉德正要吃对方的象时，随口提到自己写了个电影剧本。“噢，别吧，怎么又来了！”德·帕尔玛抱怨道。
施拉德让他别紧张：“反正我们现在瞎聊，我就是随口一说，我又写了个剧本。”
他所说的剧本就是《出租车司机》的初稿。听到这位影评人说自己写了个剧本后，德·帕尔玛尽管翻了个白眼，但最终还是读了一下。读完以后，他意识到剧本真的非常好，就想拿来自己拍。
多年之后，德·帕尔玛会满不在乎地说：“我当时没拍，是觉得剧本更适合老马拍。”但有时候，他也会承认自己没拍《出租车司机》的真正原因，那就是他觉得剧本不够商业化。
说实在的，这理由挺让人难过。
剧本不够商业化？
剧本对哥伦比亚影业来说足够商业化……
对原导演罗伯特·马利根来说足够商业化……
对马利根的原定男主角杰夫·布里吉斯来说足够商业化……
对不久前以《曾经沧海难为水》为艾伦·伯斯汀赢得了奥斯卡最佳女主角奖的斯科塞斯来说足够商业化……
对不久前以《教父 2》拿下奥斯卡最佳男配角奖的罗伯特·德尼罗来说足够商业化……
但对布莱恩·德·帕尔玛来说却不够商业化？
说老实话，对当时年轻的帕尔玛来说，一部能让观众坐到座位上的电影，就是他要找的电影。他那部由二十世纪福克斯出品的摇滚歌舞新片《天堂魅影》在纽约上映时，影院里几乎空无一人。
布莱恩·德·帕尔玛他不想看到自己的下一部电影还是在没多少观众的剧院里冷清地放映。
因此，他的下一部电影必得是部卖座片。帕尔玛显然考虑过执导《出租车司机》，但最终还是决定邀请施拉德与他共同创作一部翻版的《迷魂记》，也就是《迷情记》，来进一步巩固自己“新希区柯克”的人设。所以，1976 年的德·帕尔玛不是要在《出租车司机》和《魔女嘉莉》中二选一，而是要在《出租车司机》和《迷情记》中二选一。因此，德·帕尔玛本可以在 1976 年不拍《迷情记》，而是拍《出租车司机》，然后在同年晚些时候再拍《魔女嘉莉》！或者他本可以在 1976 年把《迷情记》和《魔女嘉莉》都拍了，但留着《出租车司机》的剧本，在《魔女嘉莉》之后，也就是 1977 年，再拍《出租车司机》，而不是《愤怒》。
但德·帕尔玛想拍够商业化的电影，并不意味着他在这方面有先见之明。最终是斯科塞斯的《出租车司机》和观众产生了共鸣，而他那部缓慢而华丽的《迷情记》却被忽略了。
实话说，《迷情记》并不是烂片，只是有点儿沉闷。但男主角饰演者克里夫·罗伯逊非常不讨喜，根本不适合这种结局注定不可能美好的爱情故事。罗伯逊的性感程度堪比老爷爷的大脚趾。平心而论，比起阴森森的克里夫·罗伯逊，詹妮薇芙·布卓的表演要更让人印象深刻。如果不算“成为黑人吧，宝贝”那段戏的话，德·帕尔玛截至那时拍过的最出色的电影场景，就是布卓在特写镜头中变成了一个七岁的小女孩，记起了被绑架当晚发生的事情，而布卓正是这段戏的绝对中心。
尽管我对《迷情记》有着种种不满（主演罗伯逊的表现，影片毫无幽默感），但本片的核心，也就是结局注定不会美好的爱情故事，其实还算可以。维尔莫什·日格蒙德梦幻而漂浮的摄影和伯纳德·荷曼动人心魄的配乐给人的感觉也不错。到最后的机场高潮戏时，男女主角（罗伯逊和布卓）似乎是被荷曼的配乐猛推着奔向了彼此，十分扣人心弦。
此外，施拉德这个狗血的爱情悲剧虽然不甚合理，但也能说得过去，有点儿《天老地荒不了情》那种荒谬的味道。
毫无疑问，这是一部布莱恩·德·帕尔玛电影。
但影片又毫无幽默感，所以只能说是一部糟糕的德·帕尔玛电影。
总之，我真希望德·帕尔玛当初是亲自撰写的这个剧本。因为作为一位并非以编剧身份起家的导演，德·帕尔玛可以说是一位相当出色的编剧，至少比保罗·施拉德更懂得怎么写一部布莱恩·德·帕尔玛风格的剧本。
《迷情记》剧照德·帕尔玛最开始认为施拉德的《出租车司机》不够商业化的想法，实在有些搞笑又奇葩。因为哥伦比亚影业后来毫不费力地就开发出了这个电影的商业利基——一部与《猛龙怪客》一脉相承的电影。电影的预告片便带有《猛龙怪客》的风格，只不过主角是个精神更加错乱的家伙。不过，预告片果断地没有宣称影片“讲的是一个脑子有问题的家伙”，而是描绘了人群中一个孤零零的身影在受够一切之后，想要奋起反抗、被人听到。
就像比利·杰克。
就像乔·唐·巴克。
就像《猛龙铁金刚》里的马吉斯蒂克先生。
哥伦比亚影业把《出租车司机》当成了《猛龙怪客》风格的义警电影来宣传，效果出奇地好。可德·帕尔玛第一次读到剧本时却没想到这一点，还真是奇怪。反正我是能想象出他在《姐妹情仇》之后，紧接着拍一部《猛龙怪客》这种电影，表现应该会很出色。
德·帕尔玛一直寻找的正是这种商业契机（读到《魔女嘉莉》的剧本后，他把握住了）。
然而，斯科塞斯读了施拉德的剧本后，一切便尘埃落定了。他曾对施拉德说：“布莱恩·德·帕尔玛介绍我俩认识，给了我《出租车司机》的剧本后，我觉得这简直就像是我自己写的。不是说我能写出这样的作品，而是我感受到了要表达的一切。我感觉心里他娘的火烧火燎。我一定得拍。”
但想到我们差点儿就看到了德·帕尔玛版的《出租车司机》，琢磨一下那版究竟会有怎样的不同，其实还是挺好玩儿的。但根据同一个剧本来拍的话，能有多大的不同？
我猜是大有不同。
事实上，施拉德的这个剧本如果由原定的导演、拍过《往事如烟》的理查德·马利根来拍，让杰夫·布里吉斯来饰演特拉维斯的话，我感觉会比德·帕尔玛的版本更接近斯科塞斯的那版（1978 年，马利根根据理查德·普莱斯的第二部小说《亲兄弟》，拍了一部自己的斯科塞斯式电影）。
在我看来，德·帕尔玛版的《出租车司机》与斯科塞斯版的主要不同应该是叙事角度。
我觉得德·帕尔玛不会像施拉德、斯科塞斯和德尼罗那样共情特拉维斯·比克尔。观众看斯科塞斯的《出租车司机》时，会变成特拉维斯·比克尔。无论你是否共情或同情特拉维斯的那些生活仪式，你都会细心观察。在观察过程中，你会慢慢开始理解。而你理解了这个孤独的男人之后，他便不再是一个怪物——如果他一开始真的是个怪物的话。
斯科塞斯、施拉德和德尼罗让你从角色自身的视角见证了他的生活。
我猜德·帕尔玛第一次读施拉德的剧本时，并没有像后者希望的那样，把故事看作第一人称的日记体梦境。我敢打赌，德·帕尔玛的第一反应应该是类似“太好了，这可以成为我的《冷血惊魂》”的想法。
我相信德·帕尔玛不会像波兰斯基看待《冷血惊魂》中的凯瑟琳·德纳芙那样看待特拉维斯。德·帕尔玛版的《出租车司机》不会和《猛龙怪客》有什么关系。他这版的《出租车司机》不会是一部伪装成义警惊悚片的第一人称角色研究。没有人会把他这版的特拉维斯视为英雄。他这版的《出租车司机》不只是一部惊悚片，更是一部政治惊悚片（有点儿像《凶线》最后的样子）。德·帕尔玛会把重点放在政治暗杀元素上，所以特拉维斯·比克尔的故事线，会变成一个疯子如何成为政治暗杀者的故事。他会从特拉维斯同社会格格不入讲起，然后讲他如何生出了刺杀帕兰汀的惊天想法，以及他这一路上做过的种种小事，最后讲他（带着莫西干的荣光）在户外集会上实施政治暗杀。
《魔女嘉莉》剧照斯科塞斯把这场暗杀描绘成了一个“大型车祸现场”，但我觉得德·帕尔玛会拍成又一出盛大的“慢动作芭蕾舞剧”，就像《魔女嘉莉》中的舞会段落一样。德·帕尔玛会把比克尔失败的暗杀行动拍成动作戏，由伯纳德·荷曼配乐。但毫无疑问的是，这版配乐会和斯科塞斯那版的极简主义“汽车噪音”完全不同。那版就像是荷曼为了交差似的，听着跟用屁股吹萨克斯没什么两样。*鉴于德·帕尔玛本来有可能在拍《魔女嘉莉》前拍《出租车司机》，所以我们其实看一下《魔女嘉莉》的整个舞会段落，就能想见德·帕尔玛会如何设计《出租车司机》中暗杀未遂的那一幕。
《魔女嘉莉》的“猪血桶”段落不正是一场暗杀戏吗？
嘉莉·怀特和汤米·罗斯赢得了选举（毕业舞会的王后和国王）。
获胜的候选人被请到台上，享受着台下选民的欢呼喝彩。
但在欢呼的人群中，有个人对女候选人心怀臆想和怨恨。
这个人就是金发红唇的克里斯·哈根森（南茜·艾伦饰）。她一心想在女候选人最为辉煌的时刻，当着全体选民的面杀死她。
满满一桶猪血重重倒在嘉莉·怀特的脸上，一如当年杰奎琳被丈夫肯尼迪的脑浆溅了一脸。
杀手克里斯招募了一队志同道合的志愿者帮助她实现这场阴谋（尤其是副手邪恶女孩诺玛，由戴着棒球帽、扎着小辫子的 P.J.索尔丝饰演）。另一群家伙（约翰·特拉沃尔塔饰演的比利·诺兰、迈克尔·塔尔博特饰演的诺玛男友弗雷迪），则受到这位杀手的蛊惑和操纵，协助她完成了刺杀任务。
克里斯甚至还操纵选举，确保了候选人嘉莉和汤米能够获胜。*就连嘉莉的秘密竞选经理苏·斯内尔（艾米·欧文饰）也面带微笑，与欢呼的人群若即若离地站在一起，看起来似乎对自己的公关成果很满意。
德·帕尔玛会在他的《出租车司机》中，给斯碧尔·谢波德饰演的贝茜（如果是在《魔女嘉莉》之后拍的话，那南茜·艾伦或艾米·欧文都很适合这个角色）增加戏份，让她几乎成为另一个主角。施拉德和斯科塞斯会要求影片的每一幕都要从特拉维斯的视角出发，但我敢肯定，要是德·帕尔玛来拍，他绝对会插入几场贝茜视角的戏。也许贝茜会预先发现，然后挫败特拉维斯的暗杀计划。我倒不是说这些有关贝茜的老套点子会比斯科塞斯的电影更好，但肯定会让这部电影更具希区柯克式风格。我都能想出来这些改动会被如何融入到整个故事中。
德·帕尔玛版和斯科塞斯版的另一个不同，应该会是整个《搜索者》角度的去留。施拉德翻新了《搜索者》的主题，又找到斯科塞斯来掌舵时，属实走了好运，因为他不仅找到了一个诠释者，更找到了一个合谋者。我的天，斯科塞斯甚至还在《穷街陋巷》里直接放过《搜索者》的片段呢。所以，施拉德介绍《搜索者》里的埃森·爱德华兹和《出租车司机》的特拉维斯·比克尔的二元性时，斯科塞斯根本不需要多解释，反而向他讲起了科曼奇人和野牛的事。
可以肯定地说，德·帕尔玛并不像斯科塞斯那样钟爱约翰·福特或《搜索者》，也不太可能像他那样过度接受两部电影的相似之处。我都可以想象出他听到施拉德第无数次提起福特的史诗作品后，告诉对方听着，保罗，也许你写这个剧本的灵感是来自《搜索者》，但我要把它拍成《冷血惊魂》。”
好了，下一个关键问题：布莱恩·德·帕尔玛版的《出租车司机》会让谁来饰演特拉维斯·比克尔呢？
如果你觉得德·帕尔玛和德尼罗过去有过合作，所以也会直接选择德尼罗的话，就未免有些草率了。
尽管他们的事业曾一同起步，但直到在 1987 年上映的《铁面无私》中，二人才再度合作。
我一度以为他俩是闹翻了。
《铁面无私》海报但最近，我问起德尼罗先生与德·帕尔玛合作《帅气逃兵》和《嗨，妈妈！》时的感受，这位演员亲切地回忆道：“和布莱恩合作总是很愉快，他是很好的观众，也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问两人是否有过过节，德尼罗断然否认：“没有，（70 年代的时候）只要都在城里，我们就会聚一下，喝个咖啡聊聊天。”
我又问之后为什么没继续合作，德尼罗先生说：“哎呀，布莱恩当时已经成了大导演，他忙他的事，我就忙我的了。”的确，如果你回头看一看德·帕尔玛 70 年代拍的那些电影，就会发现没有哪一部是非德尼罗出演不可的。直到《凶线》中的杰克·特里一角时，你才会意识到要让德尼罗来演该多合适。
那《出租车司机》呢？
要知道，德尼罗其实一开始和《出租车司机》没什么关系。哥伦比亚影业最初确定了杰夫·布里吉斯担任主演、菲利普斯夫妇和托尼·比尔担任制片人。斯科塞斯倒是想让德尼罗来演，但制片方觉得他咖位不够。但事实是，德尼罗当时已经在弗朗西斯·福特·科波拉的《教父 2》中扮演过年轻时代的维托·柯里昂。根据施拉德的说法，所以他们决定不找杰夫·布里吉斯来了（这也意味着得和超级明星制片人托尼·比尔说再见），而是等一等《教父 2》，盼着这部电影上映后，德尼罗能名声大噪。他们没白等，德尼罗凭着维托·柯里昂一角获得了 1975 年的奥斯卡最佳男配角奖。但紧接着，斯科塞斯又遇到了一个问题：德尼罗已经和贝纳尔多·贝托鲁奇签约，出演意大利史诗片《一九零零》的主角之一。得，斯科塞斯只好干坐着，等待贝托鲁奇拍完他那部好像他娘的永远也拍不完的巨作。
斯科塞斯和施拉德就是认定了德尼罗是扮演特拉维斯的最佳人选。
但如果是德·帕尔玛来拍，那我觉得他应该会对哥伦比亚影业的安排很满意，毕竟有《骗中骗》的三位制片人参与，而且主角还是由杰夫·布里吉斯出演。我觉得德·帕尔玛不会为了德尼罗等上一年。即使布里吉斯退出的话，我想冉-迈克尔·文森特来出演特拉维斯·比克尔，也应该能满足德·帕尔玛的预期。
最后，还有那个最关键的问题：德·帕尔玛会把斯波特从黑人改成白人吗？
我知道我有点儿小题大做了，但在我看来，这确实是一个值得小题大做的问题。所有关于社会责任、社会妥协和操守的争论，都可以归结到这个问题上。
我前面说过，斯科塞斯应该不觉得改变角色的肤色有什么大不了。而且看起来，制片人和制片厂也确实拿最坏的情况，也就是黑人观众闹事，威胁过斯科塞斯。此外，正如我提过的那样，斯科塞斯自己也一直想给哈威·凯特尔找个好角色。
但布莱恩·德·帕尔玛不太会为了让哈威·凯特尔出演这部电影而煞费苦心。
他也会面临斯科塞斯受到的那些压力吗？
毫无疑问。
但如果让他来导演，那特拉维斯·比克尔肯定不会那么引人同情，而是更接近《冷血惊魂》中的男性角色，所以情况也许会有所不同。那家伙纯粹就是疯子啊，疯子杀人哪里还分青红皂白。而且必须要指出的是，如果拍出“成为黑人吧，宝贝”的导演认为剧本应该保持原样，那我敢肯定，他应该能更成功地顶住那些压力。
……
（转自：小鸟与好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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