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2月01日08:00 界面

78小时的航行后,我们终于踏上了阿留申群岛。

 

走下舷梯,我们告别同船三天多的海员,祝他们返程一路平安,然后背着登山包,走进了阿留申标志性的阴雨中。

 

太平洋与北美洲板块的挤压,造就了这个从美洲延伸至亚洲的弧形岛链。在东边,它与大陆相连,形成了狭长的阿拉斯加半岛。从大陆尖端往前,就是我们从小对着地球仪畅想的遥远之地,阿留申群岛。超过300个小岛连成一线,一直接上俄罗斯远东的勘察加半岛,画出了北太平洋这条著名的弧线。

 

我们脚下,就是阿留申岛链上的第一大城市,Unalaska。岛链上分布着或大或小的村镇,人们多半以打渔为生。作为全美国最大的渔港,Unalaska的鱼虾捕捞全年无休,秋天的帝王蟹季更是这里最热闹的时节。就在我们茫然四顾,寻找着租车公司的牌子时,已经有蹬着雨靴的渔民接到了和我们同船抵达的乘客,利落地把行李甩进皮卡的车斗,跺下油门一溜黑烟,驶入了雨雾之中。

 

已是第五次北上阿拉斯加的我们,对这样的气质并不陌生。在终日阴沉,每年降雨超过200天的阿留申群岛出海,是世界上最危险的工作之一,捕蟹水手的死亡率高达千分之三。有经验的水手被雇佣来此,付出几个月的时间远离家乡,终日与大海为伴,博取高额的收入。

 

与水手们的辛苦搏命相对的,是专程造访这里的旅行者们。在当地人眼中,我们大概都是彻头彻尾的神经病。想要抵达Unalaska,要么从安克雷奇出发,乘坐票价常年1000美元的螺旋桨飞机,要么则要从Homer离岸,登上每年运营五个月,每月跑两次的长途渡轮,单程航行78小时。

 

可是,不管它有多么难以抵达,仅仅是“阿留申”这三个字本身,就足以撩动我们全部的肾上腺素。在这个谷歌街景车几乎拍遍了全世界的年代,所有寻常的旅游目的地,都早已丧失了原本的陌生感。只有在阿留申,我们才得以遇见一个想象之外的全新世界

 

Tustumena号:航向阿留申

在阿拉斯加南部的狭长海岸线上,有着很多不通公路的小村镇。除了价格昂贵,班次稀少的飞机航线,小镇的生命线,全靠阿拉斯加的“海上高速公路”维系。十一条大小轮船,联结着小镇与外部世界。这其中最重要的一条船,就是Tustumena号。

 

五月到九月,MV Tustumena每两周一次,从Homer港出发,驶向阿留申群岛上的Unalaska,沿途停靠大大小小的站点,往返全程长达153个小时。这五个月是渔业的旺季。沿途的村镇依赖着这条船,为他们带去人力、车辆、新鲜食物……当地人因此亲切地称它为“Trusty Tusty”。

 

对旅行者来说,Tustumena也是抵达阿留申群岛的最好方式。在只要12小时就能飞越大洋的今天,我们早已习惯了上飞机睡一觉,睁眼就是另一个大洲的旅行方式,而忘记了慢速旅行的魅力,忘记了数着一分一秒,看着目的地越来越近的焦急和期待。

 

想象中,这样远程航行的渡轮,应该是十几层楼高,几百米长的大船,然而Tustumena并不是。沿途的许多港口都十分简陋,无法接纳大型的船只,Tustumena只有不到一百米长,最多仅载160名乘客。

 

78小时的航程中,这160名乘客还不是每人都有自己的舱室。船上的舱室与火车卧铺车厢类似,有两人间和四人间,其实就是上下铺的板床,加一扇可以上锁的门,多数都没有厕所。全部铺位加起来,也不过60张。剩下的100人呢?和火车上的站票乘客一样,大家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我们就是其中之二。Tustumena一共有三层,顶层是半封闭的天台,中层是舱室和船员房间,底层则是甲板、餐厅和公共休息区。六月中旬的阿留申航线上,乘客还不太多,我们得以在底层抢到了一个卡座。两条长椅刚好够平躺,中间一张桌子用来放东西。铺开睡袋钻进去,这里就是我们78小时里的家了。

 

阿拉斯加的六月,正是日照最长的时候。凌晨4点45,Tustumena准时驶出Homer港,太阳刚好升起。难得的万里无云好天气。

 

航向阿留申的旅程,终于正式开始了。

 Kodiak:阿留申之路的最后一个麦当劳

上船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睡觉。

 

之前的两个晚上,我们几乎没有合眼。先是午夜出发徒步去拍凌晨四点的日出,在阿拉斯加六月仍未化尽的雪地里,整整跋涉了一夜。登船的当天,我们提前四个小时就到了码头,又在狭窄的大厅长椅上熬了半宿。等到凌晨五点上船安定下来,两个人二话不说,钻进睡袋就是美美的一觉。

 

醒来已是午间,我们这才开始认真打量即将栖居78小时的Tustumena号。这条建于1964年的老船,年复一年在阿拉斯加的凶猛海面上奔波着,还远没有要退役的迹象。年龄虽老,船上的设施却远比我们想象的宽敞整洁。

 

顶层的天台三面封闭,头顶的电暖气烤得人很是暖和。有人大概是喜欢这里开阔的大窗户,抬头就能望向外面的太平洋,所以一上船就直奔这里,铺开防潮垫,占领了自己的地盘。不过,我们可是很难想象在这里睡觉。虽然外面的雨水打不进来,但总有呼啸的冷风从未封闭的一面刮进来,想想就是一阵寒战。

 

六月的Tustumena乘客还不多,但假如船上满员,所有的长椅和地板都被占满,有人甚至会在顶层搭帐篷。刮大风怎么办?他们就用绳子,把帐篷和船上的栏杆绑在一起,或者更懒的就拿宽胶带裹上几圈。船行的第二天,就有这样一位勇士,虽然室内还有位置,可仍然在甲板上搭起了帐篷。转天早上,我们上楼转悠,此君的帐篷已经赫然被大风卷翻,支撑的帐杆大概都断了几根。唉,实在不懂他为什么要这么挑战自然。

 

我们所在的底层,则是全船的公共空间,其中一半给了餐厅和厨房,一半是休息区。白天,乘客们大多会离开自己的舱室,到这里找张椅子坐下,或是读书或是聊天,也能时不时望望外面的大海。若是有兴致,还可以走到甲板上眺望远方,只是会被阿留申的大风吹个透心凉。

 

船行第一天的下午2点半,我们抵达了阿留申之路的第一站,Kodiak。它位于著名的观熊地Katmai国家公园对岸,同样以数量众多的棕熊著名。Kodiak岛虽小,但Kodiak城却是不折不扣的大城市,大到连麦当劳都有。

 

在美国,麦当劳是人类文明最清晰的标志。有麦当劳的地方,即使人口再少,模样再荒凉,也能算是正经城镇。而假如连麦当劳都没有,那么给此地扣上“鸟不拉屎”的帽子,绝不冤枉。在去往阿留申的路上,Kodiak的麦当劳是最后一个。从这里再往前,就要告别传统意义上的文明世界了。

 

我们当然不会去麦当劳果腹,而是拐进了它隔壁的一家酒吧。Kodiak这样一个岛上小城,却有着一家相当惊艳的小酒厂,售卖的啤酒都是鲜酿。停船的三个小时,大半都被我们花在了这里,晒着难得的阿拉斯加阳光,喝着冰凉的Kodiak鲜啤,直到有点微醉才慢慢走回船上。

 

Kodiak的大小房屋逐渐消失在视野尽头。向着连麦当劳都没有的地方,我们继续进发。

 

海上78小时:阿留申的生活方式

阿拉斯加的奇妙迷人之处,在于这里有着无数远在想象之外的生活方式。有人在北冰洋边的油田下井,工作两周休息两周;有人住在只能坐小飞机抵达,人口只有几十的村子,却也自得其乐。

 

船行第二天的中午,我们停靠了Chignik小镇。细密的小雨不停地下,但想着这一路停留的每一站,大概都是这辈子唯一一次造访,我们还是裹紧冲锋衣,用停船的一个半小时下去走走。

 

Chignik的码头太小,只有大约十米宽,所以Tustumena也无法像往常一样,放下舷梯让乘客上下,而是让大家下到最底层的车库,坐这个神奇的“电梯”下船。运送乘客的同时,Tustumena也搭载了不少车辆,行船时都停放在船的底层。因为船体太小,无法在侧面打开一个口子,让车辆逐一开上去,才设计了这个车行电梯。

 

所谓电梯,其实就是一个能360度旋转,同时还能升降的平台。在船舱里,车平行船的方向停放,驶上电梯后先旋转90度,让车头对准外面,再缓缓升到码头栈道的高度,一辆车才能下船。在阿留申航线上,因为无数类似Chignik的简陋码头的存在,这个效率极低的办法是唯一可行的方案。所以Tustumena每次靠岸,都至少要停留至少一小时,让汽车有足够的时间上下。

 

码头边,密密麻麻堆了满地的渔网。这里的唯一经济就是渔业。跟着船上下来溜达的人群,我们沿着只有两人宽的小道,迈过道旁湿漉漉的杂草,来到了一所亮着灯的房子面前。走进去,里面却是另一个世界。暖气开得正足,眼镜瞬间就被白气蒙住,满屋飘着Donut的香味。

 

这家糕饼店的女主人和丈夫平时住在美国本土的华盛顿州。夏天,两个人一起来到Chignik,男人白天出去捕鱼,女人就留在家里,渡轮经过时做些Donut来卖。船上下来的几十名乘客,瞬间就挤满了她的小屋,挨个挑选着新鲜出炉的面包圈。别说,这些Donut的馅料非常新鲜。阿拉斯加的多雨天气,最适合各种莓果生长,门外的草丛里就能找到天然美味的原料。

 

有人问这家店有没有名字,女主人笑笑:“当然没有。”是啊,在这个连餐厅都没有的小镇,谁还要给自己的店取个名号。一名船员等在旁边,让乘客们先挑完,然后把剩下的几乎全部买走,带回船上给水手们分吃。付钱的时候,还换给了女主人一大叠1美元纸币,说是船长叮嘱的。看来,这里连零钞的供应,都要靠两周经过一次的渡轮。

 

怀里揣着热乎乎的Donut,我们回到船上,恋恋不舍地把它们吃完。78小时的航程里,这是我们吃到最美味的食物了。船上虽然有餐厅,但口味相当一般。所以,我们自己带了大包的食物上船,里面有面包、果酱、薯片、牛肉干……虽然也算不上好吃,但起码足够果腹,也比顿顿去餐厅实惠得多。

 

然而,就是这被我们视作鸡肋的船上餐厅,在当地人眼中却是两周才能打一次的牙祭。第三天,船开到了另一个小镇Cold Bay,当地人纷纷赶来船上买饭,拎着几大盒带走,大概是当天吃一盒,再剩几盒放进冰箱慢慢吃的节奏。我们也在这天去尝试了一下餐厅,菜单上就是谁都想得出的那套美国食物:汉堡、炸鱼排、炸鸡柳、薯条。总之都是用冷冻的原材料,加热后放进盘子端出来。说不上难吃,价格也算公道,但我们……还是决定继续啃面包抹果酱了。

 

阿留申沿线,曾经在二战时有着重要的战略意义。正因此,在Cold Bay这个人口刚刚过百的小镇,却有着一条足以起降大型客机的飞机跑道,是战争年代留下的遗产。冷战结束后,美军裁撤了Cold Bay的基地,但机场仍留在这里。每过几年,就会有美亚之间飞行的客机因为故障,在这里迫降。

 

刚刚过去的十月,一架从上海飞往芝加哥的飞机就迫降在此。能来一场意外的阿留申之旅,我们想想就觉得羡慕。不过飞机上的几百名乘客,大概觉得自己倒了八辈子霉。当地人给我们讲,每次有大飞机迫降,Cold Bay甚至连厕所都不够用。

渡轮百态:人在阿留申

Tustumena上的几十名乘客,很容易就能被区分成两类。那些穿着冲锋衣,举着相机,总是在船上好奇地走来走去的,自然是和我们一样的旅行者。而那些拎着大包小包,满脸疲惫,上船倒头就睡的,则是居住在阿留申航线上的当地人。

 

购买了舱室铺位的,大半都是旅行者。去往Unalaska的单程船票是390美元/人,再加一个两人舱室又要416美元,所以频繁在这条线路上奔波的当地人,多半都选择了睡长椅或地板。当然,还有我们这些同样想省点钱的游客。

 

除当地人之外,Tustumena上最多的一类人,就是已经退休的老年夫妇。在美国,年轻人统统都喜欢去海滩晒太阳。一到假期,问问周围的美国朋友,不是去夏威夷就是去佛罗里达,想都没想过阿拉斯加。大概是老人去过的地方多了,也不再追求好吃好喝的享受,所以用退休后的时间看看更广阔的世界。那么去往阿留申的渡轮简直再合适不过了,不算舒适但也远够不上艰苦,又是一生必看的风景。

 

也有“非典型”的旅游者。在Kodiak,一大家子韩国人上了船。年轻的夫妻俩,带着一对儿女和公公婆婆,竟也想到了坐船去阿留申的主意。我们看他们说着韩语,一开始还没敢上去搭讪,后来才弄清,夫妻俩都是美国出生,讲着流利的英语,只是和父母仍然使用韩语。几岁大的两个小孩大概还不理解,自己正在经历怎样壮阔的航程。我们看着都是满眼羡慕,若是小时候就被父母带来阿留申,该是多么自豪的经历。

 

我们的“邻居”,睡在对面卡座上的,是一个独自旅行的日本小哥,选择了一个人度过漫长的海上时光。他似乎不大会英语,手里拿着一本日文的阿拉斯加指南,除了睡觉就是在一个小本上写写画画,吃饭时接些热水泡方便面。小哥倒也不冷漠,见到人就友好地点头笑笑,只是不说话,看样子不是生活在美国。愿意从遥远的日本来到阿留申旅行,想必也是对这里颇有情结。

 

相比之下,Tustumena上的当地人就没有这么放松了。时速不到25公里/小时的航行,每分每秒都是他们需要熬过的漫长时间。一个大妈和我们一起上船,全部的行李就是两个超大黑色垃圾袋,里面貌似装满了衣服。候船的时候,大妈二话不说找个墙角躺下,头枕着袋子安然睡去,一看就是已在阿留申之路上跑了多次的老油条。

 

抵达Sand Point时正是午夜,夕阳与漫长的晚霞还挂在天边不肯离去。我们下了船,站在码头上看着风景和来来往往的人。Eric和一个来接朋友的大叔聊起来,大叔满脸胡茬,面相凶巴巴的,说话却很和气。一手拿着烟,一手举着杯咖啡,嘴里一直念叨着好想吃汉堡包。阿留申沿线,看来什么食物都算美味。

 

旁边,两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正和小伙伴依依不舍地拥抱告别,说着“明年再见”。我们起初还在想,刚刚六月怎么就要明年见,后来才反应过来她们指的是下个学年再见。阿留申的学校,早在五月中旬就放了假。小姑娘们大概是要去别处过暑假,九月再回到这里。

 

两个小姑娘上了船,却把我们烦得够呛。刚好我们隔壁卡座的人下船离开,小姑娘自从坐稳,嘴里就没停过。两人讨论着学校的各种八卦,一会是某某男生暗恋某某女生,一会是某某女生和某某男生亲嘴了,叽叽喳喳好不热闹。想来我们十几岁的时候,在别人眼里大概也是这么熊孩子。聊累了,两个人就从旁边自动售货机买来各种零食饮料,一袋接一袋地吃。我们躺下半梦半醒,耳朵里全是嚼薯片的咯吱咯吱声。怪不得美国人普遍体重超标,原来都是这么吃出来的。

来源:远夏在路上

原标题:远航78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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