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才桢
因帝王雅好,书圣王羲之的兰亭书法得以受全天下人追捧。唐代有唐太宗“萧翼赚兰亭”,宋代的多位皇帝把临摹、收藏和翻刻兰亭当成了其帝王生活中的一部分。而清帝乾隆对《兰亭序》的书法达到几近痴迷,从小系统学习书法,六十年来从未间断。且从内府藏帖中,尽搜历代名家的兰亭墨迹共成八卷,合为《兰亭八柱册》。为“以永其传”,于圆明园建八角亭,并易以石柱八柱,每柱刻帖一册,此即着名“兰亭八柱”。
时光流转,其后,兰亭八柱被运至中山公园,直到1971年,始用八根石柱,在唐花坞西侧新建成重檐八角亭,额曰“景自天成”。八根石柱之兰亭帖,虽多有风化,但半数帖尚好,仍可辨读。
“兰亭八柱”版本的丰富性自不待言。《兰亭序》和《兰亭诗》在题材上的不同,临、摹、仿、刻等传达方式的多样,以及书法家和鉴赏家身份的多重,使之必然成为书法史、文化史、政治史立体网络中的重要话题,也是探讨书法史知识生成模式的重要样本。虽然其基本上反映的是清帝的鉴赏趣味,但如果抛开单纯的趣味高下的价值判断,而深入到艺术史生成的客观层面,将对我们理解书法史乃至艺术史的多样性不无裨益。
《兰亭八柱帖》第一册(局部)
《兰亭八柱帖》第二册(局部)
《兰亭八柱帖》第三册(局部)
《兰亭八柱帖》第四册(局部)
《兰亭八柱帖》第五册(局部)
《兰亭八柱帖》第六册(局部)
《兰亭八柱帖》第七册(局部)
《兰亭八柱帖》第八册(局部)
选择与集结
乾隆四十四年(1779),在圆明园“曲水流觞”景区,仿造绍兴兰亭的一座重檐八角攒尖的亭子修建而成,亭中有碑,上刻有《兰亭修禊图》和乾隆的题诗,并将历代书法家摹写的王羲之《兰亭序》及柳公权的《兰亭诗》等八种本子摹勒于石柱上,“兰亭八柱”由此得名。这是一组亭、碑、柱的石刻组合书法文物。 这八柱分别是:唐虞世南临《兰亭序》、唐褚遂良摹《兰亭序》、唐冯承素摹《兰亭序》、唐柳公权书《兰亭诗》、清内府钩填戏鸿堂刻柳公权书《兰亭诗》、清于敏中补戏鸿堂刻柳公权《兰亭诗》阙笔、明董其昌仿柳公权书《兰亭诗》、清乾隆临董其昌《仿柳公权书兰亭诗》。
乾隆内府是不是只收藏有这八种“兰亭”?如果不是,那么乾隆是在怎样的情形和缘由下选择这八种“兰亭”的呢?面对如此众多的“兰亭”版本,乾隆对于入选“兰亭八柱”的作品,有着自己的选择:
第一,选择了虞世南和褚遂良等人的临摹墨迹本,刻本的兰亭《赵孟頫兰亭十三跋》《玉枕兰亭》等未能入选。第二,选择的是《柳公权书兰亭诗》,《陆柬之书兰亭诗》未能入选。第三,唐宋以来众多名家均未能入选,如米芾、赵孟頫、俞和、唐寅、文徵明、王宠等。第四,在董其昌多件兰亭书法中,选择了《董其昌仿柳公权书兰亭诗》。第五,对于刻本戏鸿堂刻柳公权书《兰亭诗》,采用了清内府钩填本和清于敏中补书阙笔本,使之成了墨迹本。第六,兰亭八柱中,压轴的是乾隆御临的董其昌《仿柳公权书兰亭诗》。
乾隆在“兰亭八柱”刻石之前,先进行双钩摹拓,是为《兰亭八柱帖》双钩本,并《题兰亭八柱册有序》;乾隆四十七年(1782),《再题兰亭八柱册叠旧作韵》,乾隆五十年(1785)《题兰亭八柱再叠旧作韵》,均对于“兰亭八柱”的集结经过和意义进行了阐述,三次所述的集结顺序并不完全相同,以乾隆四十七年(1782)《再题兰亭八柱册叠旧作韵》为例:向因董其昌戏鸿堂刻有《柳公权书兰亭诗》,字句多阙因命于敏中补成全字本,初阅《戏鸿堂帖》时,意谓柳迹久无存矣,嗣于《石渠宝笈》中得柳书兰亭诗墨迹,复得董其昌原本,及余所临董卷,钩摹勒石,然究非永和九年原序,则复检内府所藏虞世南、褚遂良、冯承素摹本,因并为钩刻,合成八册,名曰兰亭八柱云。
这里所述的“兰亭八柱”集结顺序是以董其昌戏鸿堂所刻的《柳公权书兰亭诗》为中心,再是于敏中补戏鸿堂刻柳公权《兰亭诗》阙笔、唐柳公权书《兰亭诗》、明董其昌仿柳公权书《兰亭诗》、清乾隆临董其昌《仿柳公权书兰亭诗》、唐虞世南临《兰亭序》、唐褚遂良摹《兰亭序》、唐冯承素摹《兰亭序》。排定的过程与最终的顺序,以及选择的标准,都深刻地反映了乾隆的内在逻辑,而最终,“兰亭八柱”指向的是更为宏大的观念,正如他最早在乾隆四十七年(1782)《题兰亭八柱册有序》中所言:兰亭八柱,若承天之八山,峻峙极和,布而为埏,譬画卦之八体,流形竒偶,比而依次,分咏已举,其要汇吟,更括其全。“承天之八山”“譬画卦之八体”,旨向宏大而单一,但“八柱”的构成是丰富复杂的。从题材和内容上而言,有《兰亭序》和《兰亭诗》两种;从所涉书法家来讲,有以虞、褚、柳等唐代书法家群体和董其昌、于敏中等明清书法家群体;从技术手段而言,有临、摹、书、填、刻、补等多种;从材质而言,通过临、摹、书等手段形成的墨迹本,最终都成为“兰亭八柱”中的石刻。其中,以“董其昌戏鸿堂所刻柳公权书兰亭诗”为“权舆”,即支点的选择,透露了董其昌、柳公权身份的重要性,他们和《兰亭诗》一样,都具有深刻的符号学意义和象征意义,成为解读“兰亭八柱”的暗码。
心正笔正
乾隆集结“兰亭八柱”的关键词是“兰亭”“董其昌”和“柳公权”。这样,他在内府收藏的众多“兰亭”中剔除了其他诸多版本。除了剔除前面论及的定武本等摹拓本,还剔除了很多名家的兰亭。
“兰亭八柱”中,有五帖以柳公权为“权舆”,都与柳公权所书的“兰亭诗”有关。对于柳公权书法真伪的判断,乾隆依凭的主要是董其昌。乾隆更为看重的,正如他此卷前所题的“笔谏遗型”。“笔谏”一词,在《命大学士于敏中补书柳公权兰亭诗帖》,乾隆四十七年(1782)《再题兰亭八柱册迭旧作韵》,以及乾隆五十年(1785)《题兰亭八柱再叠旧作韵》中反复出现。关于柳公权“笔谏”,见于《旧唐书》卷一百六十五:公权,字诚悬,幼嗜学,十二能为辞赋,元和初,进士擢第,释褐秘书省校书郎,李听镇夏州,辟为掌书记,穆宗即位,入奏事,帝召见,谓公权曰:我于佛寺,见卿笔迹,思之久。即日拜右拾遗,充翰林侍书学士,迁右补阙司封员外郎,穆宗政僻,尝问公权笔何尽善,对曰:用笔在心,心正则笔正。上改容,知其笔谏也。柳公权对唐穆宗以书法用笔进谏的笔谏核心是:用笔在心,心正则笔正。其中的道德规谏意义为核心,以笔为媒介是为手段。此后,柳公权与“心正笔正”的史实也载于各类书法史籍。宋苏轼说,“心正笔正”并非单纯的“讽谏”而是符合书法与人品之间关系的:柳少师……其言心正则笔正者,非独讽谏,理固然也,世之小人书字虽工,而其神情终有睢盱侧媚之态,不知人情随想……
南宋姜夔进一步谈到书法中具体的“笔正”的运笔用笔如折钗股、如屋漏痕、如锥画沙、如壁坼,此皆后人之论……笔正则锋藏,笔偃则锋出,一起一倒,一晦一明,而神竒出焉。常欲笔锋在画中,则左右皆无病矣……心正则笔正,意在笔前,字居心后,皆名言也。
康熙在《圣祖仁皇帝庭训格言》,显示了他对于“心正则笔正”“心正气和”“掌虚指实”深有体会:训曰:书法为六艺之一,而游艺为圣学之成功,以其为心体所寓也……大慨书法心正则笔正,书大字如小字,此正古人所谓,心正气和,掌虚指实,得之于心而应之于手也。
乾隆也不断地提及柳公权及其名言,见于他1750年之后的诗文集中。乾隆时的宠臣有张照,乾隆常命之图,其常用印中,即有“臣张照”“心正笔正”二印。张照是乾隆时学习董其昌书风的名家,“董其昌临公权卷”,就是初藏张照家,而张照也是《石渠宝笈》的编撰者。《柳公权书兰亭诗》就是乾隆在《石渠宝笈》中发现的。清帝不唯对柳公权“心正笔正”的道德规谏意义情有独钟。同样,清帝在谈及虞世南和褚遂良的时候,也多称赞其道德高度及书法。康熙在《跋虞世南墨迹后》就提及“五绝”:虞世南仕贞观朝,为太宗所赏,称其五绝:一曰德行、二曰忠直、三曰博学、四曰文词、五曰书翰。同此,褚遂良的德行也被强调,康熙谈及《褚遂良请复高昌疏》时,就谈到褚遂良的忠义。乾隆也多次提及褚遂良的德行,如1778年《题褚遂良石渠砚》:下岩端石尚贻唐,况是曾宾褚遂良。摹古可临兰亭帖,忧谗或草爱州章。淑躬克践润为德,持己无惭式以方。独笑咸亨竟昏懦,那思执手付文皇。
如此看来,乾隆以《柳公权兰亭诗》为“权舆”正是在于其“心正笔正”的“笔谏”背后的忠义德操,而虞世南、褚遂良所临兰亭能够入选“兰亭八柱”,他们道德方面的高度也是重要指标。在这种尺度下,陆柬之、陆继善、赵孟頫等人未能入选。
乾隆在内府收藏的众多“兰亭”版本中,将八件作品选入“兰亭八柱”,其鉴定标尺,来源于隔代的鉴定顾问董其昌,董其昌同时也是康熙以来清初诸帝的书法偶像,同时也是他们承接汉文化最为重要的纽带。他们对于书法家虞世南、褚遂良、柳公权的选择,也是基于他们谏臣、忠臣以及这名书法家的身份,这也是基于社稷江山的道统原则。康熙和乾隆的南巡,即是表达对江南士人和文风的亲近,不无夸饰文治武功的成分。在绍兴兰亭的巨碑和题诗使“兰亭”具有“纪念碑性”,而圆明园的“兰亭八柱”,亭、碑、柱的组合,以及墨迹本的“兰亭”转化为石刻的“兰亭”,进一步拓展了“纪念碑性”的深刻含义。乾隆选择、集结、刻石的过程,也是他构建书法史的过程,创造了属于他个人风格的建构模式。
(本文摘自《“兰亭八柱”:一种书法史知识的建构模式》一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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