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10月25日,艺评空间发布李夏荷的《五分钟之外的寂寞——舞剧〈只此青绿〉乱谈》一文后,引起读者热烈讨论。一时间,激赏作者勇气可嘉者有之,赞扬文章中肯辛辣者有之,批判评论曲解作品者有之,反思舞剧发展方向者有之。令人欣慰的是,大部分讨论都在艺术争鸣的范畴内进行,诚如网友跟帖所言:“引发讨论,汲取共识,推动发展”,这本应是文艺批评的题中之义。为此,今日特刊此文商榷。
我说是要商榷,并不是我不同意李夏荷的判断——《只此青绿》,可能就“五分钟”的好戏。我要商榷的,是怎么认识这“五分钟”的意义。
刚看完《只此青绿》,我惊叹的是:这部作品和同一作者的作品《永不消逝的电波》比起来,在“剧”的意义上,是巨大的退步;但另一方面,这部作品,在舞蹈的剧场呈现上,又有巨大的进步。
舞剧《只此青绿》剧照。(图片源于网络)
我不是舞蹈专业,对于《只此青绿》在民族舞、现代舞等等之间的取舍,说不太清楚。但对我这种非专业性的观众来说,《只此青绿》最具创造性的构思,是用宋代仕女的动态舞蹈形象,去呈现《千里江山图》的静态山河。演员们动静相间的动作,点燃了静态的山河——“气韵生动”真的从卷轴中流动起来。为了能达成这样的构思,舞台以画轴为基本构型,整场演出中,以画轴为原理打开的曲线与图画展开后的直线,一直是其构图的基本原则。这种曲线和直线配合确立的张弛有度的舞台构图原则,让动态的舞蹈与静态山河之间的张力完美地释放了出来。
有趣的是,即使这“五分钟”的舞蹈片段,对比剧场版与春节晚会版,还是会发现有很大的差别。这种差别,直接表现在灯光与色彩上的差别,但这差别的本质,是审美意识的差异。这也是我看《只此青绿》会特别关注的一点:《只此青绿》在服装设计、服装颜色乃至人物造型、化妆的独特性,以及在综合运用舞台手段,比如灯光、转台等方面的独特性。看上去,这是外在于“舞蹈”的,但作为舞台演出,《只此青绿》的编舞,不只是在编“舞”,而是要把控整个舞台空间与舞台效果。作为舞台剧,没有如此独特、精巧的服装造型、人物造型,没有对服装乃至妆容颜色精益求精地追求,那“五分钟”不可能这么感染人。更为重要的是,这种服装色彩是与舞台灯光的运用交相辉映的。演出结束时你再去看演员的服装,在大白光下呈现的颜色和舞蹈中呈现的色彩并不完全一样。舞蹈过程中,青绿色彩动态、跳跃的层次感,离不开舞台灯光的铺垫。同样的舞蹈动作,从剧场搬到春节晚会,离开了舞台的灯光,其审美效果其实是大打折扣的。
这也是我觉得为什么那么多观众,即使看了春节晚会版本,也会走进剧场看演出的原因。去剧场看演出,虽说最精彩的还是那“五分钟”,但大部分观众仍然心满意足——剧场那“五分钟”的审美效果,确实是让人叹为观止的。
因此,在我看来,《只此青绿》的“五分钟”,在于创作者完美地把舞蹈设计与舞台美术融为一体,呈现出超强的审美效果。在《永不消逝的电波》里,舞台的空间分割用来快速地推进剧情,舞台美术并没有在审美效果上发挥到极致。而从《只此青绿》开始,到作者的另一部作品《咏春》,我逐渐看到了编舞对舞台美术的把控能力的提升,逐渐看到编导在用新的舞台美术思维,去呈现舞蹈中悠长的审美意蕴。
舞剧《永不消逝的电波》剧照。(图片源于网络)
《咏春》最华彩的段落,可能也是那“比武”的“五分钟”。这“五分钟”的魅力,当然首先是编舞将武术内在动作外化成舞蹈动作的设计。但在舞台上,这种舞蹈动作也一直是在与舞台美术的配合之下。灯光、舞台布景,都在舞蹈过程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没有灯光的效果,演员身上的黑色不会那么明亮;没有以南方建筑作为布景创造出的不同空间,舞蹈演员的虚实与动静,也不会呈现得那么完美。
舞剧驾驭舞台美术,听上去没有那么“高大上”,但在我看来,却是中国剧场艺术的重大突破。中国戏曲,是在原来的低物质水平条件下,形成的以演员为中心的表演艺术。所有的审美想象,都是通过演员的表演——当然也包括演员的服装与化妆——从而呈现出来的。这种侧重于演员表演的审美特征,使得中国舞台艺术对舞台美术并没有特别追求。舞台的“空”成为其主要审美特征。但自新文化运动以来,中国戏剧深受写实主义影响,这种什么都没有的舞台,被认为是“不高级”的。现实主义的舞台精细感,成为主导舞台艺术的思维方式——话剧、戏曲至今都受这种思维方式的深刻影响。即使近年来我们开始有意追求戏曲审美以空为美的舞台特点,但是,即使你看很多昆曲作品,总会在舞台上或多或少安排一些实景——最起码舞台的天幕是用来表现具体场景(当然从青春版《牡丹亭》以来,这种审美出现了一些变化)。
对于现实感的追求并不是问题,只是不是所有的舞台都适合现实主义的舞台布景需求。即使是受现代派影响的戏剧,你细看,在观念上其实并没有摆脱现实主义观念的影响。而舞剧的表达方式,以其情感、审美的独特性,恰好突破了现实主义戏剧观的束缚。在舞剧的舞台上,我们是真的看到了摆脱现实主义戏剧观影响的舞台空间,看到了在一种新的空间意识下创造出的舞台作品,可以在审美上那么独特。
舞剧《咏春》剧照。(图片源于网络)
但话说回来,“五分钟”的精彩,同样说明在舞剧的创作思路中,对于“剧”应该是什么样,还是受到现实主义戏剧观念的影响。这表现在舞台上,要求作品要讲一个“故事”。《只此青绿》与《咏春》其实都意识到“故事”对舞剧的限制,尝试用“戏中戏”的架构去结构一个故事。但离开了讲一个“故事”,好像剧就不能成为剧了。
我这么说,并不是说舞剧就不该有故事。从观众一侧去看,中国观众,对于坐在一个剧场内,不看一个故事,他可能会茫然。但他很可能看过这个故事后,完全忘了这是个什么故事,只是记住了审美的震撼——《只此青绿》《咏春》都是如此。现在,从《只此青绿》到《咏春》,确实都没有一个好的故事——或者创作者还没有去想,舞剧是不是也可以不要一个故事。
这并不是不可能的——中国台湾的“云门”,德国的穆勒,其实都做到过。只是在当下这个阶段,深受现实主义观念影响的中国创作者与坐在剧场内就想看一个故事的中国观众,都不太可能立刻放下对“故事”的执着。舞剧 的“剧”,在中国舞台上如何找到更好的实现形式,还需要创作者的持续探索。
(作者:陶庆梅 中国社科院文学所研究员)
责编:刘雨婷 编辑:岳沛
来源:艺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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