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好好诗》是唐代诗人杜牧仅存的书诗墨迹,也是杜牧自撰诗歌并书的艺术作品。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唐代流传下来的墨迹本属稀罕,更何况这书法是出自名家之手更是珍贵异常。《张好好诗》堪称稀世之作,是国家一级文物,也是禁止出国(境)展览文物之一。然而这幅国宝背后的故事却令人唏嘘。
□马如箭
滕王阁上初相见
杜牧(803年-853年),字牧之,唐朝著名诗人,人谓之小杜,和李商隐合称“小李杜”,以别于李白与杜甫。
唐文宗大和二年(828年),23岁的杜牧进士及第,官拜中书舍人,天才少年,横空出世,真可谓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正当杜牧踌躇满志正准备大展身手之时,偏偏赶上了旷日持久的牛李党争。第二年,杜牧就被外放到江西观察使沈传师的手下担任幕僚。沈传师非常欣赏杜牧的才华,常常在南昌的滕王阁宴请宾客,杜牧在宴会上吟诗作赋,大放光彩。就是在一次宴会上,杜牧遇见了他此生的白月光——张好好。
我们先看《张好好诗》的序言:
牧大和三年,佐故吏部沈公江西幕,好好年十三,始以善歌来乐籍中。后一岁,公移镇宣城,复置好好于宣城籍中。后二岁,为沈著作述师以双鬟纳之。后二岁,于洛阳东城重睹好好,感旧伤怀,故题诗赠之。
这一段话简单交代了杜牧和张好好如何相识、分开、又重逢的经过,也是写作这首诗的缘由。大概意思是说在大和三年的时候,杜牧在吏部沈大人处当差,张好好十三岁,因为擅长歌舞在沈大人府中,一年以后,沈大人调到了宣城,大家都跟了过去,两年后,你嫁给了沈述师为妾,又过了两年,居然在洛阳东城和好好重逢,想到当年的往事,不禁泪流满面,写下这首诗相赠。这个序言基本交代了杜牧和张好好两人的前因和后果。其间二人究竟发生了什么故事?我们来看正文。
“君为豫章姝,十三才有余。翠茁凤生尾,丹脸莲含跗。”当年你可是南昌城里的大美人,十三岁的豆蔻年华,就像一只羽毛刚刚丰满的凤鸟,又像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莲花。“高阁倚天半,晴江联碧虚。此地试君唱,特使华筵铺。主公顾四座,始讶来踟蹰。”这里的高阁指的是著名的滕王阁,年轻的杜牧第一眼看见张好好,就彻底沦陷了。“吴娃起引赞,低回映长裾。双鬟可高下,才过青罗襦。盼盼乍垂袖,一声离凤呼。繁弦迸关纽,塞管裂圆芦。众音不能逐,袅袅穿云衢。主公再三叹,谓言天下殊。赠之天马锦,副以水犀梳。”张好好的歌声一出来,其他乐器哑然失声,琵琶的弦都蹦断了,笛子的管都爆炸了,声音直穿云霄,通过这个场面的描写,我们有理由相信张好好应该是一位超级女高音歌手。沈传师说这嗓音真是天下罕有,于是就赐给张天马锦、水犀梳作为礼物。
我们看这段杜牧的书法风格,沉雄大气,不计工拙,每个字的笔画,用笔十分厚重、扎实,在结字上也很有自己的特点。“赞”字似乎有颜真卿复生的感觉,“弦”字,左右结构相互拉扯,处理得相当精彩。“众音不能逐”这几个字也是精彩纷呈,尤其是“能”和“逐”两个字,字势飞动,用笔既精妙又老辣,令人拍案叫绝。同时也有不少处理得不太合理的地方,譬如“可”字,竖钩的长度太长导致结构失衡,而且在他的隔壁这个引字已经呈纵长之势了,那么这个可字又拉长则不妥,再看左边的呼,竖钩动作又是一个夸张的拉长处理,只能说杜牧在章法上并没有太多的考量。另外杜牧这件作品以行书为主,中间偶尔掺杂几个草书。“长”字非常怪异,杜牧肯定是写错了,所以我们在学习杜牧的书法的时候要注意这些地方。“长”字边上“过”字,用笔极其粗陋,有一点“网红书法家”的感觉,杜牧写出这个字来是有失水准的。所以张好好诗的书法,有的字相当精彩,也有的字相当拉胯,杜牧的发挥并不稳定,而且他在章法上并没有太好的处理手法,只是简单的排布,距离第一流的书法家还有差距。所以,虽然说张好好诗作者有名,内容也很好,书法也不差,但始终没能进入到顶级行书的行列,杜牧也没能列入唐代顶级书家的队伍。这都是有原因的。
接下来看。“龙沙看秋浪,明月游东湖。自此每相见,三日已为疏。玉质随月满,艳态逐春舒。绛唇渐轻巧,云步转虚徐。”龙沙和东湖都是当时南昌城有名景点,才华横溢的诗人和年轻美丽的女歌手,才子佳人常常漫步在城北的龙沙畔,欣赏美丽的江景,也常常在东湖上泛舟,赏月、吟诗、歌唱。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相信这也许是杜牧和张好好这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了。随着时间的推移,爱情的滋润,好好不仅越来越漂亮了,歌声也越来越美妙,舞步也越来越轻盈。
谢楼句溪续欢颜
“旌旆忽东下,笙歌随舳舻。霜凋小谢楼,沙暖句溪蒲。身外任尘土,樽前且欢娱……”这里是指一年之后沈传师调任宣歙观察使,“旌旆”指的是旗帜,这里是形容沈传师的大队人马,从南昌搬到了宣歙,宣歙指的是现在宣城和歙县这一带地方。“笙歌随舳舻”,说明沈传师大队人马搬家的时候应该走水路的,船连着船,而且船上歌舞升平,搬家的时候还有乐队演出。大家到了宣城歙县以后,生活还是跟以前一样,简单快乐且枯燥,每天饮酒作诗唱歌跳舞。“身外任尘土,樽前且欢娱。”,杜牧和张好好把这一带有名的景点都玩了个遍。
“霜凋谢楼树,沙暖句溪蒲”,我们留意到“楼”字右下角有个小小的“树”字,所以这一句有的版本是写成“霜凋小谢楼”,不管是“小谢楼”还是“谢楼树”,这个谢楼指的就是宣城的谢朓楼。谢朓是南朝有名的文学家,曾任宣城太守,他和我们熟悉的谢灵运都是出身名门望族陈郡谢氏,大家称谢灵运为大谢,谢朓为小谢,李白在他的千古名作《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中写道:“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这里的“小谢”指的就是谢朓。所以这个谢朓楼在唐代的时候就已经是宣州有名的网红打卡景点了。同样,后面一句“沙暖句溪蒲”中,句溪也是当时宣州著名的景点。句溪现在叫东溪,在宣州东面三里左右,有一条小溪,因为溪流蜿蜒曲折,像句子的句字,所以取名句溪。杜牧和张好好就跟我们现在的年轻情侣一样,到了一个新地方,就玩遍当地的景点,吃遍当地的美食,这世间所有的忧愁和烦恼似乎都与他们无关,多年以后,大唐监察御史杜牧大人在回想起这段美好时光的时候,他也许会感叹,要是时间永远停留在那时该多好,要是当时再勇敢一点点该有多好。
多情自古空余恨
“飘然集仙客,讽赋期(欺)相如。聘之碧瑶佩,载以紫云车。洞闭水声远,月高蟾影孤。”这里有一个人物出场了,他是沈传师的弟弟沈述师,这里的“集仙客”指的就是沈述师。我们看到下面还有两行小字:著作任集贤校理。集贤校理是一个官职,著作是沈述师曾任著作郎,所以杜牧就称呼沈述师为著作。“讽赋期相如”这句杜牧应该是写错字了,应该是欺骗的“欺”,而不是期待的“期”,这句说的是写赋的能力要压倒司马相如。司马相如是汉代著名的文学家,被称为汉赋四大家之一,所以这两句话的意思是:风度翩翩的沈述师,江湖人称集仙客,文学才能胜过司马相如。沈述师非常爱慕张好好,最后他纳张好好为妾,下了非常丰厚的聘礼。
这两句信息量极大,简直可以拍成40集电视连续剧,但是杜牧在这里似乎并不想多言,短短几句话就一笔带过。我们从前面的描述来看,杜牧和张好好是多么恩爱的一对小情侣,在南昌在宣州,出双入对,城市的每个角落都留下他们的痕迹,但是杜牧为什么没有娶张好好为妻?谁能想到这中间出现了一个沈述师,也非常爱慕张好好,风度翩翩不让杜牧,文学上也是极具天赋,甚至让杜牧自愧不如,而且身为沈传师的弟弟。张好好说白了就是他们沈家的人,而且关键是沈述师和杜牧是非常要好的朋友,他们两个还有李贺,都是平时一起玩的朋友,相互作诗写序,都是很铁的哥们儿,后来就算是好朋友抢了自己的女朋友,杜牧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愤怒与不满。我们看到杜牧对沈述师的描述,“飘然集仙客,讽赋欺相如。”在杜牧眼中,沈述师是那么的风度翩翩、那么的有才华,身家也是那么的显赫。杜牧自己虽然也是名门之后,但是跟人家比起来,自己只是一介书生,但人家已经事业有成。毫无疑问,沈述师才是张好好最好的归宿,沈述师才是那个可以给张好好一生幸福的男人。
对于一个男人来说,这世上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在他最无能为力的年纪,遇到了他想守护一生的人。许多年后,大唐监察御史杜牧大人在听完张好好这些年的坎坷经历,我相信他一定是肝肠寸断。难以想象,当时的杜牧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看着心上人嫁给自己的好朋友,也难以想象,当时坐在紫云车中凤冠霞帔的张好好,怀着怎样的心情在人群中寻找着杜牧的身影。当时的情形我们不知道,我们只知道,从此以后,“洞闭水声远,月高蟾影孤。”两个相爱的灵魂从此分别,再不相见。我们只知道,从此以后,这个世界上少了一个对爱情至情至性的男人,多了一个流连于青楼间的夜店小王子,“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洛阳城东再重逢
“尔来未几岁,散尽高阳徒。洛城重相见,婥婥为当垆。怪我苦何事,少年生白须。朋游今在否,落拓更能无?门馆恸哭后,水云愁景初。斜日挂衰柳,凉风生座隅。洒尽满襟泪,短章聊一书。”
没过多少年,沈传师去世了,当年的这些高阳酒徒都散了,没想到在洛阳城又遇见了张好好,这时候的张好好已经被沈述师休了,如今孤身一人,在洛阳城东开了一家小酒铺子,脸上再没有当年的青春靓丽,而是生活给予的风霜,当年那个惊艳了整个南昌城的张好好,如今已经沦为街边卖酒的妇人。寒江孤影,江湖故人,少年子弟红颜老,此时的杜牧竟然哽咽得说不出一句话来。反而是张好好,笑着调侃起杜牧来,杜大人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呢?年纪轻轻就白了须发。又问从前的那些朋友你都还有联系吗?瞧你现在落魄的样子,还能再 一点吗?明明自己的经历更加坎坷,反而像个没事人一样调侃起对方的遭遇,张好好越是这样,杜牧心里越不是滋味。因为只有他知道,从张好好坐上紫云车的那一刻起,那个曾经豆蔻年华、如同初生的凤凰一样单纯美好的张好好已经死了,现在的张好好在经过了社会的毒打,看尽了世态炎凉之后,为了生计,已经成为一个圆滑世故、爽朗干练的老板娘了。这个世界上,也许只有杜牧还能记得张好好生命中最初的那段美好。两个人在路边互诉衷肠,道尽前尘往事,斜阳挂在衰败的柳树枝头,凉风萧瑟,吹过路边的座椅,有多少爱可以重来?当年的杜牧没有勇气跨出这一步,如今只能洒尽满襟泪,短章聊一书。
在听完杜牧和张好好的故事之后,再精彩的书法在他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张好好诗的后半段,尤其是写到张好好出嫁这段之后,“聘之碧瑶佩,载以紫云车。”从这里开始,杜牧的情绪似乎再也控制不住,每个字摇曳多姿、变化万端,有的字近乎失控,但又被作者硬生生地拽了回来,我们看“尔来未几岁”中的“来”和“未”字,“来”字的三横向右上方倾斜,下面的“未”字两横向右下方斜,接下来的“几”字,又是往右上方的姿态,三个字放在那里,乍一看没什么动静,实际已波涛汹涌,情绪有了多处变化。下面的“岁”字恢复了平稳,然而下面“散”和“尽”字,极尽变化,尤其是“散”字,左边两横的角度,几乎有失控的感觉。每个字,每一个笔画,在扭捏中充满了痛苦的挣扎,那种心如刀割的疼痛、那种极力克制情绪,最终化成一笔一画,惊艳了整个中国书法史。
有时候我在想,张好好是悲惨的,遭人抛弃,艰难维生,一身的才华被埋没。但有时候又觉得张好好是幸运的,在她最美好的年纪遇到了此生最爱的人,像烟花一样绚丽地绽放,那种惊世的美丽,虽然短暂,却被杜牧用诗歌用书法记录了下来,让我们千百年后的人也能感受到张好好的绝代风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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