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茶器话“点犀”

转自:北京日报客户端

《红楼梦》第四十一回,写妙玉让宝钗和黛玉到耳房内吃梯己茶,宝玉悄悄地随后跟了来,有这样一段描写:“又见妙玉另拿出两只杯来。一个旁边有一耳,杯上镌着‘[分瓜]瓟斝’三个隶字,后有一行小真字是‘晋王恺珍玩’,又有‘宋元丰五年四月眉山苏轼见于秘府’一行小字。妙玉便斟了一斝,递与宝钗。那一只形似钵而小,也有三个垂珠篆字,镌着‘点犀䀉’。妙玉斟了一䀉与黛玉。”

这里提到了“点犀䀉”,未言其材质,只称其形制“似钵而小”。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3月北京第1版、2008年7月北京第3版《红楼梦》(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注释称:“点犀䀉(qiáo 桥)——犀牛角做成的饮器。䀉:碗类器皿。《岭表录异》:堕罗犀,犀中最大,其角有重七斤者,云是牯犀。额上有细花,多是撒豆斑。色深者堪为胯具,斑散而浅者即治为杯盘器皿之类。䀉以‘点犀’取名,似借李商隐《无题》诗‘心有灵犀一点通’诗意,极言此䀉之珍贵。一说‘点犀’应作‘杏犀’:一般犀角制成的器皿,不论白天或灯光下,都呈不透明的灰褐色,只有上好的犀角制成的器皿,对着光看,呈半透明的杏黄色,但极罕见。”

1987版《红楼梦》电视连续剧里的点犀䀉

可以说,到目前为止,学界几乎不约而同地将“点犀䀉”的材质”的材质默认为犀角。实际上,对于“点犀䀉,也不是没有过争议,但争议点不在于是不是犀角,而只在于具体是哪一种犀角。上述红研所校注版《红楼梦》相关注释就颇有代表性,这个注释在先入为主地将“点犀䀉”认定为犀角制品的前提下,汇集了两种观点。长期从事文物工作的沈从文先生曾经对其前一种观点加以辩驳,他提出:“至于明清人做酒器,则中心必须挖空,由于应用要求不同,再不会过问有无白透子。”并结合实践经验,表示:“过我手的实物不下二百种,就没有一件符合通犀情况的。可知酒器事实上不在那线白心!”

2010版《红楼梦》电视连续剧里的点犀䀉

至于“杏犀”说,也是站不住脚的。沈从文先生撰文明确提出:“‘杏犀’名目殊可疑。因为就我所知,谈犀角事诸书,实均无此名色。”另外,北京故宫博物院收藏着200多件天然犀角及犀角器古董实物,据该院长期接触这些藏品的专家介绍:“故宫藏品中的材质既有非洲犀角,又有亚洲犀角……色泽二者在内里基本都是蜂蜜色,亚洲犀角的透明度更好一些。所有的犀牛角一般在根部都是浅色,到了尖部就会变深,亚洲犀是黑褐色,非洲犀黑灰色。犀角杯把玩久色泽会变深。”故宫博物院官网展示了其收藏的大量犀角与犀角制品实物照片,其色泽与上述专家所说一致。由此不难看出,所谓“只有上好的犀角制成的器皿,对着光看,呈半透明的杏黄色,但极罕见”,应属接触犀角及犀角器较少者的臆测。

既然“点犀”“杏犀”两个名目用到犀角制品尤其是饮器上都十分牵强,那么较为合理的解释就应当是:“点犀䀉”或许并非犀角制品。

明 犀角雕芙蓉秋虫杯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点犀䀉”之所以被普遍默认是犀角制品,只因为其名称中带一个“犀”字。实际上,在古代,名称带“犀”字的器物不光有犀角制品,还有漆器。现在仅存的古代漆器制造与漆工艺专书——明代黄成撰写、杨明逐条加注的《髹饰录》一书中就记录了“犀皮”“剔犀”“攒犀”等名目:“犀皮,或作西皮,或犀毗。文有片云、圆花、松鳞诸斑。近有红面者,以光滑为美。”据王世襄先生考证,“犀皮漆器似唐代已有,至宋而更为流行。”唐袁郊《甘泽谣》提到犀皮枕(见《红线》篇,原文是“枕以文犀”)。宋吴自牧《梦粱录》中提到清湖河下戚家犀皮铺,与游家漆铺并列,说明当时已有以制造犀皮为主的漆工作坊。

明嘉靖款犀皮漆开光花卉纹圆盒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正如袁荃猷先生在《谈犀皮漆器》一文中所说,犀皮漆器“表面是光滑的,花纹由不同颜色的漆层构成,或作行云流水之纹,或像松树干上的鳞皴,乍看很匀称,细看又富有变化,漫无定律,天然流动,色泽灿烂,非常美观”。

至于“剔犀”工艺,《髹饰录》称:“剔犀,有朱面,有黑面,有透明紫面。或乌间朱线,或红间黑带,或雕黸等复,或三色更叠。其文皆疏刻剑环、绦环、重圈回文、云钩之类。纯朱者不好。”明曹昭撰《格古要论》:“古剔犀器皿,以滑地紫犀为贵,如胶枣色,俗谓之枣儿犀。福州旧仿者,色黄滑地圆花儿者,谓之福犀。”清王士祯《香祖笔记》:“滑地紫犀,元时禾郡西塘杨汇所作。”

明 剔犀云纹盏托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剔犀工艺十分繁复,因而制作出来的漆器十分精美、奢华。王世襄先生在《解说》一书中解释说:“剔犀是用两种或三种色漆(一般都是两种色漆),在器物上有规律地逐层(每一色层都由若干道漆漆成,各层厚薄并不一致)积累起来,至相当的厚度,然后用刀剔刻出云钩、回文等图案花纹。在刀口的断面,可以看见不同的色层。”

北京故宫博物院就收藏着明代的剔犀盏托、剔犀碗,反映出明清时期剔犀工艺漆器作为奢华的餐饮器具在宫廷中的应用。

关于“攒犀”,《髹饰录》称:“鎗金间犀皮,即攒犀也。其纹宜折枝花、飞禽、蜂蝶及天宝海琛图之类。”杨明注:“其间有磨斑者,有钻斑者。”另据《格古要论》:“鎗金人物景致,用攒攒空闲处,故谓之攒犀。”王世襄先生提出:“据本文及杨注,可以知道鎗金间犀皮有两种做法:(一)以鎗金作花鸟、昆虫等花纹,纹内填金。花纹之外,以犀皮作地子,也就是鎗金与犀皮相结合。这种做法即杨注所谓‘其间有磨斑者’(犀皮斑纹由填漆磨显而成),也可以算是真正的鎗金间犀皮。(二)花纹做法与前相同,漆地则不是真正的犀皮而是用钻钻成密布的小眼,用这种不平的地子来衬托出鎗金花纹来。这种做法因漆地有钻眼,称之为攒犀较为恰当。”

《文物》1979年第3期所载陈晶《记江苏武进新出土的南宋珍贵漆器》一文,介绍了武进南宋墓出土的鎗金填朱漆斑纹地山水花卉纹盒。此盒通高11厘米,长15.4厘米,宽8.3厘米。黑漆地,盒面用鎗金勾划出一幅池塘小景。岸柳毵毵,下复塘水,水中有游鱼荇藻菱芰之属。物象之外,密钻细斑,斑内填朱漆后磨平。立墙鎗金缠枝花卉,花叶之内均划刷丝。花纹外空地也钻斑填朱漆。盒盖内有朱书“庚申温州丁字桥巷廨七叔上牢”十三字。王世襄先生认为,此盒虽是钻斑,但钻后填漆磨平,它又不是真正的犀皮地,因而不能说和鎗金间犀皮完全相同,这可能是鎗金间犀皮未定型前的一种做法。

此外,《髹饰录》还提到“款彩间犀皮”,即“似攒犀而其纹款彩者。”杨注:“今谓之款纹攒犀。”王世襄先生解释:“即用款彩作花纹,花纹之间的漆地,用钻钻成密布的小眼。”

由所引有关文献可以看出,“鎗金间犀皮”“攒犀”“款彩间犀皮”这类漆工艺均有一个突出的特征,即在犀皮漆面上有许多密布的小眼,这些小眼亦可谓之“点”。《红楼梦》里所谓“点犀”,或许就是曹雪芹根据这一特征而给这一类漆器所取的别名。

明清之际,犀牛在中国早已绝迹,犀角需要从海外进口,价格极其昂贵,故而犀角器的珍贵在于其材料之难得。在《红楼梦》相关情节里,妙玉请贾府诸人吃茶,使用的“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的小茶盘”“成窑五彩小盖钟”“官窑脱胎填白盖碗”乃至“瓟斝”,分别是漆器、瓷器与匏器,材质并不难得,其之所以珍贵,在于制作工艺的高超与制作过程的复杂,导致存世精品极少。从妙玉的为人来看,既然给薛宝钗使用的“[分瓜]瓟斝”系材质寻常的匏器,那么给林黛玉使用的“点犀䀉”应该也不会是材质珍奇罕见的犀角器。用“攒犀”漆器来解释“点犀䀉”,恐怕倒是更符合妙玉的人设与当时的场景。

作者: 张德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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