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山-大众日报数字报_新浪财经

□ 李路阳

　　小时候因为爸妈工作忙，我在姥姥家待了两年，并在莱芜实验小学读完了一年级。从实验小学的校门向外看，汶河大道南边有连绵不断的青山。七点钟上学的清晨，坐在姥爷的自行车后座上，能看到天色也是青白的。我不止一次在路上指着那山问叫什么名字，姥爷也不止一次耐心回答了我。

　　去年暑假回老家给姥爷上坟。走到旧楼底下，我突然有点恍惚，好像姥爷下一刻就会从楼洞里推出他的自行车，载我去上学。我仿佛又一次看到，晴朗的初冬早晨，阳光照得博古架上一排或大或小的套色玻璃球流光熠熠。我小时候痴迷于此，经常花费几小时观察这些静置的，被关在透明世界里的彩绘花卉。姥爷说，这是在玻璃还软的时候一点点吹出来，然后再过冷水塑形，他好像啥都知道。在我将学校布置的手工作业搞砸时，他不知帮我画了多少张手抄报，包了多少张书皮。但是我问他能不能做出亮晶晶的彩色球来，这样我就可以和同学显摆了，他说不能。他怎么还有东西“不能”呢？

　　晚上八点半就必须上床睡觉的日子里，黑暗是一条河，床是无梦的船。时间从床脚与大衣柜的空隙里绕过熟睡的我两侧，就这样水一样流过去了。于是我的个子开始抽条，牙齿就像歪七扭八的笋芽出土，也变得一日不如一日整齐。“孩子该整牙了。”每个关系近的亲戚和老师都这么说。姥姥姥爷却固执地认为不用，这种情况是“可爱”“有福气”。那段时间我妈经常说我被惯坏了，老一辈有种执拗：你可以长得不好看，学习不好，但绝对不能吃得不香不多。恰好我属于那种吃一口需要跑出三里地的，于是姥姥负责“填鸭”，姥爷负责用一些离奇的故事和传闻把我困在饭桌上。

　　一开始的故事来自北方农村的“林地”（坟地）和“舍地”（扔死孩子的地方），充斥着磷火的蓝光和野狼夜里觅食的嚎叫，我听得双目圆瞪两眼放光，一碗米饭不知不觉下去一半。可是一天又一天，就是蒲松龄也不免才思殆尽。于是新的方法被姥爷研究出来，他的故事逐渐有了模板，总是以“一个小姑娘独自一人去上学”开头。这是一段艰辛的旅程，这个幻想中的人物遇到狼、狮子、吊死鬼、骗子、疯子等重重艰险，又被她勇敢地一一化解。这个故事是没有结尾的，每天饭点一到，主人公就能在碗盘之间开启新的经历。直到姥爷走到了人生的尽头，这个小姑娘仍然在前往她未来的学校，等待一场全新的冒险。

　　在莱芜老家的床上，小时候的我总是在睡前翻来覆去，想父母，想着在济南的家，想念小区河道里长得歪七扭八的柳树和趴在石砖路上的青苔。现在回到济南已经十余年了，我每当闭上眼睛，却常常想起老家的一切。我想念夏季灰色的雨云来时，姥爷在阳台上摆开两个马扎和我下棋，想念花园铁门后立着的秋千，有一次我从上面栽了下来，姥姥抓着姥爷骂了半天，想念姥姥的那件紫色旧睡衣上的上海皂香味。

　　那一段最纯粹的日子，像一块连气泡都没有的脆玻璃，但是有一个人愿意弯下腰，在一个孩子平凡的童年里吹出一朵小小的彩色的花。即便他已经在这个世界消失了，即便童年早已飞快地过去，那些漂亮的玻璃球仍然被我像宝贝一样留着。在阳光好的时候把它们拿出来，排在阳台上，看着地上那些彩色的光斑，那些逝去的日子仿佛又回到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