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载于《中国青年》杂志2024年第7期
毛泽东诗词中的青春意气⑥
一掬慈容何处寻——《四言诗·祭母文》解析
@文/汪建新
1959年6月25日,毛泽东回到魂牵梦绕的韶山。第二天一大早,他来到父母坟前,恭恭敬敬地鞠了三个躬,深情地说:“前人辛苦,后人幸福。”下山途中,他说:“我们共产党人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不信什么鬼神。但生我者父母,教我者党、人民、师长、同志和朋友,还得承认。”1966年6月,毛泽东在韶山滴水洞住了10天,他对卫士张耀祠说:“老祖宗是不能忘记的,我至今还很怀念我的母亲。我的母亲非常善良,非常慈祥,济困扶贫,爱老怜幼,我不能忘记她啊!”毛泽东对父母,尤其是母亲充满孝顺。《四言诗·祭母文》是他一生中最长的一首诗作,倾诉摧肝裂胆的丧母之痛,感情真挚,余音绵绵,感人肺腑。
病母在庐甚伤感
毛泽东的母亲生于1867年,叫文素勤,因在文家排行第七,人称“七妹”“文七妹”。她娘家在湘乡四都棠家阁,13岁到毛家,18岁与毛顺生成亲。她是个普通的家庭妇女,宅心仁厚,温良谦和。在家中,她勤俭持家,相夫教子;对乡邻,她慷慨厚道,乐善好施。
1936年,在和斯诺谈话时,毛泽东这样回忆母亲:“我母亲是个心地善良的妇女,为人慷慨厚道,随时愿意接济别人。她可怜穷人,他们在荒年前来讨饭的时候,她常常给他们饭吃。但是,如果我父亲在场,她就不能这样做了。我父亲是不赞成施舍的。我家为了这事多次发生过争吵。”在写给好友邹蕴真的信中,他说:“世界上有三种人:损人利己的人;利己不损人的人;可以损己而利人的人。我的母亲属于第三种人。”毛泽东深受母亲影响,加上一直生活在农村,从小养成了勤劳朴实、乐于助人的品德。
在毛泽东的记忆里,母亲一天到晚不是养鸡喂猪,就是烧火做饭,有时还要锄园种菜,农忙时也会下田插秧、割稻,真是里里外外,什么活儿都会做。但是常年的操劳,也使母亲的健康过早地受到了损害,这成为毛泽东走出韶山之后的无尽牵挂。1916年6月24日,他在致萧子升的信中写道:“病母在庐,倚望为劳,游子何心,能不伤感!”
1918年,毛泽东得知母亲患上淋巴腺炎,正在外婆家养病,十分担忧。8月初,毛泽东匆匆回乡探望母亲,很快又回到长沙做前往北京的准备工作。临行前,他给舅舅文玉瑞和文玉钦写了一封家书,信中说:“家母在府上久住,并承照料疾病,感激不尽。乡中良医少,恐久病难治,故前有接同下省之议。今特请人开来一方,如法诊治,谅可收功。如尚不愈之时,到秋收之后,拟由润连护送之来省,望二位大人助其成行也。”毛泽东自己不能在跟前服侍尽孝,对两个舅舅悉心照顾母亲感激不尽,又因要前往北京,一时难以接母亲来长沙治病,专门请人开了药方。但他对药方是否奏效并无十分把握,于是又提出让弟弟毛泽民陪同母亲来长沙治病的建议。短短几行字,把儿子对母亲的爱和牵挂表现得淋漓尽致。
1919年3月,毛泽东到上海为赴法留学的学生送行,4月6日回到长沙。经同学周世钊推荐,他到修业小学担任历史教员。这时,母亲病情加重,毛泽东吩咐弟弟毛泽民将母亲从舅家接到长沙诊治。毛泽东事务繁忙,但总是抽时间陪母亲四处求医问药。在毛泽东兄弟的精心照料下,母亲的病情有所好转。4月28日,他给文玉瑞和文玉钦两位舅父和舅母写信,感谢他们一直照料母亲,汇报母亲的治疗情况,信中说:“家母久寓尊府,备蒙照拂,至深感激。病状现已有转机,喉恶十愈七八,疡子尚未见效,来源本甚深远,故非多日不能奏效也。甥在京中北京大学担任职员一席,闻家母病势危重,不得不赶回服侍……亲侍汤药,未尝废离。”
这是文七妹第一次从偏僻的韶山到省城长沙,机会难得,毛泽东特意带母亲和两位弟弟一起到照相馆拍了一张合影,这是文七妹一生中唯一的一次照相。文七妹坐在椅子上,三个儿子分立两侧。母亲慈眉善目,安详和蔼,端庄大方,看上去并不像是一个体弱多病的人。此时,毛泽东26岁,毛泽民23岁,毛泽覃14岁。这张照片是毛泽东家人最早的一张照片,也是毛泽东兄弟三人唯一的一张合影。这次团聚,也成了他们母子四人的最后一次欢聚。1959年6月,毛泽东重返韶山时,看到这张照片百感交集,说:“这是我母亲有病时,1919年在长沙照的。”
秋雨韶山洒泪多
文七妹返回韶山冲后没过几个月,颈部发炎穿孔,病情恶化,1919年农历八月十二日(10月5日)去世,年仅53岁。噩耗传来,如同晴天霹雳,毛泽东立即带着在长沙修业小学读书的弟弟毛泽覃回家奔丧。当他赶到上屋场时,母亲已经入殓两天了。毛泽民告诉他,母亲临终时还在呼喊着他的名字。毛泽东心如刀绞,悲痛至极,热泪长流。
10月8日,秋天的夜晚,他守在母亲灵前,脑海中一幕幕浮现出往日沐浴在母爱中的情景。他对着摇曳的油灯,回想母亲生前的音容笑貌,追忆母亲的养育之恩。作为最受母亲疼爱的长子,他最了解母亲一生的艰辛和内心的痛苦。从1910年秋外出求学,毛泽东长年在外,服侍照料母亲更少,内心充满惆怅。他思绪万千,含泪挥笔写下哀恻动人的《四言诗·祭母文》:
呜呼吾母,遽然而死。寿五十三,生有七子。
七子余三,即东民覃。其他不育,二女二男。
育吾兄弟,艰辛备历。摧折作磨,因此遘疾。
中间万万,皆伤心史。不忍卒书,待徐温吐。
今则欲言,只有两端:一则盛德,一则恨偏。
吾母高风,首推博爱。远近亲疏,一皆覆载。
恺恻慈祥,感动庶汇。爱力所及,原本真诚。
不作诳言,不存欺心。整饬成性,一丝不诡。
手泽所经,皆有条理。头脑精密,劈理分情。
事无遗算,物无遁形。洁净之风,传遍戚里。
不染一尘,身心表里。五德荦荦,乃其大端。
合其人格,如在上焉。恨偏所在,三纲之末。
有志未伸,有求不获。精神痛苦,以此为卓。
天乎人欤?倾地一角。次则儿辈,育之成行。
如果未熟,介在青黄。病时揽手,酸心结肠。
但呼儿辈,各务为良。又次所怀,好亲至爱。
或属素恩,或多劳瘁。大小亲疏,均待报赉。
总兹所述,盛德所辉。必秉悃忱,则效不违。
致于所恨,必补遗缺。念兹在兹,此心不越。
养育深恩,春晖朝霭。报之何时?精禽大海。
呜呼吾母,母终未死。躯壳虽隳,灵则万古。
有生一日,皆报恩时。有生一日,皆伴亲时。
今也言长,时则苦短。惟挈大端,置其粗浅。
此时家奠,尽此一觞。后有言陈,与日俱长。
尚飨!
写好《祭母文》后,毛泽东意犹未尽,又含泪写下两副挽联。其一为:“疾革尚呼儿,无限关怀,万端遗恨皆须补;长生新学佛,不能住世,一掬慈容何处寻?”其二为:“春风南岸留晖远,秋雨韶山洒泪多。”
第一副挽联的上联,述说母亲在病危之时恋恋不舍,放心不下,还在呼唤着孩子们的名字,体现了她一生对孩子们的关怀与呵护;儿子们刚刚长大就离家外出,还没有来得及回报母亲,只有将母亲平生希望而没有实现的事情,竭尽全力去弥补。下联深情回顾母亲的一生,她心存善念,助人为乐,人到中年时为了祈求家人一生平安,开始虔诚敬香拜佛,但没能实现良好愿望。她溘然长逝,那慈祥的面容随风而去,要到哪里才能寻找得到呢?第二副挽联化用孟郊“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之句,毛泽东以其大手笔将对伟大母亲的怀念之情浓缩于短短的14个字之中。用温暖的“春风”和肃杀的“秋雨”相对比,将母爱的温馨和失母的悲痛相对应,鲜明地反映出此时此刻的心情。这两副挽联,深刻记述了母亲浩大无私的养育之恩,也由衷表达了毛泽东对母亲绵延不绝的怀念之情。
春风南岸留晖远
祭文,是祭奠时对逝者诵读的文章,内容一般是对死者给予评说或表示哀悼之情。我国古代祭文,有散文体的,如唐代韩愈的《祭十二郎文》、宋代欧阳修的《祭石曼卿文》;有诗体的,如晋代陶渊明的《祭从弟敬远文》。毛泽东这篇《祭母文》,名为文,实是四言诗。
毛泽东表兄文运昌在新中国成立初期向档案部门提供了本文的抄件,题目为《毛泽东祭母文》,并在题下写道:“民国八年八月十五日,他在灵位前执笔成之,我代录正的,稿存我家。”《四言诗·祭母文》的原稿在文运昌家保存多年,后遗失。毛泽东的塾师、族兄毛宇居也同时向档案部门提供了另一个抄件,文后写道:“此文脱尽凡俗,语句沉着,笔力矫健,皆至情流露,故为之留存,以为吾宗后辈法。”两份抄件基本相同,仅个别字有异。这篇《祭母文》已收入《毛泽东早期文稿》。
《四言诗·祭母文》97句386个字,四言一句,大体押韵,具有古风特点。全诗叙述与抒情结合,层层递进,意浓情深,恳切哀婉。诗文庄重、雅正,格调崇高,闻之感同身受,读之催人泪下。该诗的另一个特色是多用比喻,生动形象地颂扬母亲的高风亮节,可谓是真情流露出好诗。
整篇诗文可分为三个部分:从开头“呜呼吾母”到“待徐温吐”,16句,为一部分。诗篇起句如呼天似的哭喊,表现出内心的极度悲痛。“遽然而死”,蕴含了无限的悲哀与痛惜。接着写母亲幼子夭折的悲伤,写母亲抚育三子的辛劳,写母亲操劳过度的病因,抒发了诗人对母亲去世的深切哀痛之情。
从“今则欲言”到“精禽大海”,64句,为第二部分。这部分集中叙述了母亲的“盛德”和“恨偏”。母亲的“盛德”,诗中高度概括为博爱、真诚、整饬、明事、纯正及温、良、恭、俭、让。母亲的“恨偏”,即遗憾有三:受封建礼教压迫甚深,儿子们未完全成才,应予报偿的没来得及回报。母亲身上集中体现了中国劳动妇女的传统美德,无论是相夫教子,还是持家待人,都堪称典范。母亲平凡、普通,但又伟大、崇高。诗人向母亲倾吐心愿:继承母亲光辉品德,弥补母亲遗恨,以此报答母亲恩情。这就使得这首长诗具有了深邃的历史内容与时代精神。
从“呜呼吾母,母终未死”到“尚飨”,17句,是结尾部分。作者反复诉说自己想对母亲说的话还很多,可惜时间苦短,只能提纲挈领式地笼统陈说母亲的伟大与仁爱。同时告慰母亲,岁月有多长,儿子的思念就有多悠远。此刻正在家祭,请母亲喝了这杯祭酒,祈愿母亲安息。母亲虽然告别人世,但光辉品德、伟大精神将万古流传。
《四言诗·祭母文》是一篇念颂母亲的绝唱,每一个字,每一个词,都耐人寻味。毛泽东的痛苦、悲伤、思念、惆怅、悔恨、感恩之情浓郁厚重。母亲的病逝,是毛泽东年轻生命年轮里最为痛心疾首的事件。1920年3月14日,毛泽东在写给老同学周世钊的信中说:“接张君文亮的信,惊悉兄的母亲病故!这是人生一个痛苦之关。像吾等长日在外未能略尽奉养之力的人,尤其发生‘欲报之德,昊天罔极’之痛!这一点我和你的境遇,算是一个样的!”
1947年,毛泽东问卫士李银桥在家喜欢父亲还是母亲,李银桥说:“我母亲心善,对人好。我喜欢母亲。”毛泽东说:“你母亲一定信佛。”李银桥很好奇:“主席怎么知道?”毛泽东说:“你说她心善么,出家人慈悲为怀。”李银桥小声问:“您母亲也信佛吗?”毛泽东回答说:“我也喜欢母亲。她也信佛,心地善良。小时候我还跟她一起去庙里烧过香呢。后来我不信了。你磕多少头人民还是受苦。”以后,毛泽东和身边工作人员谈话时,多次强调要孝敬父母。“儿行千里母担忧呵。这回你们该懂了吧?所以说,不孝敬父母,天理难容。”“连父母都不肯孝敬的人,还肯为人民服务吗?当然不会。”
母亲已经去了,“万端遗恨皆须补”,怎么补呢?毛泽东把对母亲的爱升华为对人民的爱,对民族的爱,对祖国的爱。作为中国人民的伟大儿子,他把无限的爱都献给了他最伟大的母亲——祖国。
(作者系中国井冈山干部学院教授、副院长、一级巡视员,中国毛泽东诗词研究会副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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