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昆明到海盐，研发中国自己的杜鹃花新品种

　　插画 张利昌

　　■记者 谭心仪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撇出故事】

　　4月的云南昆明，全城花团锦簇，空气中弥漫着阵阵香甜。在昆明黑龙潭公园内，第二十届昆明杜鹃花节刚刚落下帷幕。

　　但在位于海盐县秦山街道北团村的海盐森植生物科技有限公司的苗圃基地内，杜鹃花的绽放才刚刚拉开序幕。和常见的花期在春夏季的杜鹃不同，这个苗圃基地内种植的大多是四季常开的多季杜鹃。

　　这家由中国科学院昆明植物研究所海盐工程技术中心（以下简称海盐工程中心，现已改名为海盐资源植物应用技术研究中心）孵化而来的生物科技公司，背后的创始人同时也是一位生物信息学领域的高层次人才——章成君。

　　2017年，章成君受中国科学院昆明植物研究所的委派，赴海盐工程中心担任常务副主任，从那以后，这位年轻的“80后”博导开始走向一条以“植物新品种”研发为核心竞争力的现代农业科技发展之路。

　　从“学术圈”到“创业圈”

　　今年“五一”假期，章成君原本买了4月29日从昆明回海盐的机票，因为疫情，他最终还是选择在实验室里度过这5天假期。这位出生于浙江上虞的“80后”专家有着多重身份：海归专家、博士生导师、两个孩子的父亲以及小县城里的创业家。

　　如果用一句话来形容章成君现在的工作，简单来说就是“种杜鹃”。

　　但他种杜鹃，就像“袁隆平院士种水稻”一样，通过生物育种，经过基因改良，希望筛选出中国特有的能大规模推广的杜鹃新品种。

　　种子被看作是农业的“芯片”，在中国，除了水稻等粮食作物的物种研究，相当大一部分种业研究其实都存在“卡脖子”问题。作为物种种质资源大国，我国的种业产学研与国际发达国家相比还存在较大差距。

　　作为中国十大名花之一的杜鹃花，中国的野生杜鹃物种资源约占到全世界的60%，然而，国内的杜鹃花市场将近90%的品种是从国外引进的。

　　目前，杜鹃花属共有1000多种原生种（野生物种），经认证的国家级新品种仅117种（截至2020年）。

　　章成君毕业于华中农业大学生物化学与分子生物学专业，之后在美国芝加哥大学完成博士后研究。2014年8月，他入职中国科学院昆明植物研究所，在中国西南野生生物种质资源库担任课题组长、博士生导师。

　　在回国之前，他曾长期研究水稻基因演化，开发了gKaKs流程用于计算基因组层面的Ka/Ks（一种计算物种全基因组层面基因演化的方法）。

　　来到昆明之后，章成君开始转向水稻之外的植物新品种研究。

　　昆明的气候四季如春，有着丰富的花卉资源，这几年，章成君一直在中国科学院昆明植物研究所研究杜鹃花的基因组和功能基因。随着对植物新品种的了解逐渐深入，他对前辈们提出的“合理的利用，就是最好的保护”这句话的认同感不断增强。

　　在海盐工程中心工作期间，章成君依托昆植所的科研成果积累、人才优势和综合技术实力，结合嘉兴及海盐地方科技、生态、社会及市场发展的需求，通过产学研结合将科技成果转移转化，研究培育出更多的经济作物，带动地方经济发展，心中也逐渐萌发了创业的“种子”。

　　当时，海盐县选派了一批熟悉企业工作的领导干部作为“1+1”创业助理。在了解到章成君的创业想法时，创业助理将章成君介绍给了大地园艺有限公司负责人俞国平。

　　在已经有过创业经验的俞国平看来，章成君如果不创业，安安心心做研究同样能做得很好，而且在海盐工程中心的任期结束后，他就可以回到昆明，陪伴在家人身边。

　　为了试试章成君的决心，俞国平对章成君说：“我们一起干可以，但是你如果只出技术，不出钱，那这件事就干不成。”

　　章成君回去想了很多，最终说服了家人，下定决心把昆明的房子卖了，凑了200多万元作为启动资金，破釜沉舟开始了创业之路——将自己擅长的学术科研与俞国平熟悉的园林绿化市场结合起来，从种业高度出发，共同尝试植物新品种在海盐的产业化。

　　2018年7月，在海盐工程中心的支持下，章成君和俞国平共同创立了海盐森植生物科技有限公司，致力于植物新品种的研发、培育、扩繁、销售、推广，同时也向社会提供植物新品种权交易服务。

　　从品种研发到市场推广

　　植物新品种，是指经过人工培育的或者对发现的野生植物加以开发，具备新颖性、特异性、一致性和稳定性并有适当命名的植物品种。

　　2021年10月11日，《生物多样性公约》第十五次缔约方大会（COP15）在云南昆明拉开帷幕。在大会的生物多样性展览中，海盐森植生物科技有限公司获授权推广的第一款植物新品种“御黄香樟”也入选了参展名单。

　　这种香樟从发芽到落叶，颜色会发生变化。初生新叶呈纯鹅黄色，随着叶片的不断成熟，叶色从鹅黄变黄色、淡黄色，而夏季初生新叶则呈白色，成熟后转浅绿色，秋季后转黄色。枝干呈红色，花呈金黄色。

　　创办公司之后，章成君花的第一笔钱就是买入由当时宁波市林业局林特种苗繁育中心研发的“御黄香樟”新品种独家繁育权。

　　“别的地方都没有这个新品种，香樟又是很多地方的行道树，那这个市场前景肯定很好。”章成君刚从“学术圈”跨入“创业圈”，对未来充满了憧憬。

　　然而就是如今备受关注的“御黄香樟”，在两年前给了章成君第一个打击。

　　香樟树的生长周期本来就长，作为新品种的“御黄香樟”又跟普通香樟种植不同，需要克服很多技术障碍，包括大规模繁育、苗木培养管理、成本控制等。在这种情况下，投入不能很快产出，公司正常运行会面临很大的挑战。

　　如何破局？章成君开始从市场需求的角度并结合自己的科研方向去思考。

　　“反正我刚好在研究杜鹃，要不还是先从自己熟悉的东西做起。”章成君将目光转移到了杜鹃花领域，并找到了一群志同道合的伙伴，很快就让公司走上了正轨。

　　2019年，章成君团队联合浙江大学园林研究所夏宜平教授团队共同建设了11.47亩杜鹃种植资源圃，开始专注杜鹃花新品种的研发、培育和销售。

　　夏宜平教授很早就开始关注研究杜鹃新品种的杂交选育以及园林应用，而章成君则更擅长从生物基因的角度开展育种工作。

　　不同品种花朵的颜色、长度……一组组数据被记录下来。

　　一般来说，不同品种的杜鹃花是经过杂交或芽变选育而来，这个过程的研究原本只能凭借经验和时间的积累。但章成君做的分子育种则会对杜鹃的基因进行测序，通过构建基因组数据库以及全基因组关联分析、生物大数据的分析，研究某些基因片段的功能，从而找到某些基因来控制杜鹃花相关性状。

　　“现在已经越来越清楚该选什么品种来进行杂交了。”章成君说，分子育种大大加快了杂交选种育种进程。

　　去年，章成君和夏宜平教授开始展开对马银花杜鹃的基因组测序工作。

　　马银花杜鹃自带香味，如果将它的香味和高山杜鹃的香味结合，就有可能筛选出更适宜在长三角低海拔地区种植出带香味的杜鹃花新品种。

　　高山杜鹃一般是指生长在海拔3000米以上的杜鹃花物种，目前，国内的高山杜鹃主要是从欧洲和日本引进。日本动漫《千与千寻》中，女主角千寻跟着白龙去找爸爸妈妈时，穿越的杜鹃花海就是高山杜鹃。

　　章成君希望未来能从国内原生的高山杜鹃物种中选育出花香适宜、耐热抗寒、性状稳定的杜鹃花品种，而不是依靠国外进口。

　　如今，章成君和合作团队已经研发出10多个由国内原生杜鹃花物种选育而来的新品种，正在等待递交DUS测试数据，向国家林业局申请进行国家新品种认定。

　　海盐森植生物科技有限公司位于北团村秦山农业创业产业园内，拥有1间组培实验室以及250亩苗圃基地。组培实验室主要负责承接植物新品种的组培快繁技术研发，构建了30余个成功体系，已完成了对栎叶绣球“和声”、荷叶铁线蕨、山菅兰等市场主推产品体系的研发。

　　在公司的苗圃基地内，多季杜鹃、高山杜鹃、栎叶绣球“和声”、御黄香樟、火焰南天竹等80余个新品种鳞次栉比地排列着，上千盆颜色各异的杜鹃花迎风绽放。

　　恰逢“五一”假期，公司总经理文育明正在为前来参观购买苗木的苗圃负责人介绍基地种植的新品种。

　　“你看这种蕨类盆景，第一眼看上去就像普通的铜钱草，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它茎似铁丝、叶如荷叶。这是中国特有的一个物种，叫荷叶铁线蕨，被列入国家Ⅰ级重点保护珍稀濒危植物。”在章成君团队的组培研发下，这种和恐龙同时代的蕨类植物已经迎来了很多市场订单了。

　　时间倒退回2020年，章成君的杜鹃花研发告一段落，苗圃基地也完成了现代化改造建设，但市场销售却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顺利，他甚至一度打起了“退堂鼓”。

　　这时，曾作为苗木经纪人和公司有过合作的文育明加入了章成君的团队。凭借多年接触一线市场的经验，文育明迅速打通了杜鹃花的销售渠道。

　　文育明大学学的是园林绿化专业，毕业以后从事的都是与专业相关的技术服务类工作，但在接触到章成君的创业团队后，他被“打破高端花卉市场主要依靠国外进口，培育国内市场化新优品种”的情怀所打动，毅然选择了辞职，加入了章成君的创业团队。

　　文育明现在负责基地生产和销售，仅今年一季度，海盐森植生物科技有限公司的杜鹃销量就远超去年，“目前已拿到50万株的杜鹃订单，在谈订单200万株，较去年相比，翻了五番。”

　　章成君的追求不止于围绕杜鹃花种开展新品种的选育，未来，他还想对杜鹃花科其他物种进行研究。

　　而眼下，对章成君而言，尽快拿到新品种认定，才能加快提升公司竞争力。他告诉记者，这次申请的新品种可能用“盐系列”命名，也可能用“禾系列”命名，在他心中，他从事科研和创业的这座城市也是成就梦想的地方。

　　从“外乡人”到“海盐人”

　　一开始来到海盐时，章成君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把家也安在海盐。

　　因为创业这件事，章成君觉得自己开始变得像一座桥梁，嫁接起了学术端对新品种研发保护和市场端对于新优品种推广应用的真实需求。

　　在北团村，他以海盐工程中心和海盐森植生物科技有限公司为主体，和秦山街道共同打造了秦山农业创业产业园项目，并先后为农创园引进了4家现代农业科技公司。

　　每次有学术界同侪咨询创业问题时，他都会邀请对方到他的基地看一看。章成君一直希望能有更多的人参与这件事，只有产业形成集群才能更好地带动企业发展，助力当地形成上下游产业链。

　　没开始创业前，章成君和很多学者一样，对植物新品种的产业化都有着很多理想化的想象，但自己真正去做了，才发现理论到实践过程中的困难。比如研发，“烧钱”不说，最重要的是要将投入转化为利润，不然公司难以为继。

　　2019年，章成君的“以杜鹃为样板的基因组育种系统开发及应用”项目成为“创新嘉兴·精英引领”计划创业B类项目，获得了400万元资金支持。

　　2020年，海盐出台人才政策2.0版，加强对人才创业的支持力度。去年，海盐又进一步推出了“智赢海盐·南北湖精英人才贷”人才企业专属金融支持服务，章成君第一时间申请到了人才贷款。

　　这几天，正是杜鹃花绽放的时节，章成君尝试和电商平台合作进行销售。他愿意以“先供货后付款甚至延长付款期限”的方式与从事电商的年轻人合作，一来是为公司的杜鹃花销售拓展渠道，二来是为海盐搭建更多的电商平台，培养更多的电商销售人才，带动百姓增收。

　　在对“创新嘉兴·精英引领”创业项目实地核查后，海盐县人社局人才科科长朱峰伟用“踏实”来形容章成君。

　　在很多人眼里，章成君不像博导，更像花农，他常常跟着专家团队到山野里去寻找野生种质，还要在苗圃基地里进行田间实验。

　　近年来，嘉兴不断出台各类人才政策，全力为高层次人才创新创业做好服务。在海盐工作的这几年，章成君也离不开政府、单位、团队和家人的支持与帮助。

　　他刚到海盐时，大儿子恰好要读小学，这成了摆在眼前的一道难题。

　　好在针对高层次人才遇到的工作生活难题，海盐专门成立了由县委组织部、人社局、科技局、教育局等部门联合组成的“人才服务跑腿办”，正是这样的“跑腿服务”为章成君解了燃眉之急。

　　如今，章成君妻子的户口也迁到了海盐，两个儿子也顺利在海盐上了小学，“我也成了一名新海盐人了。”

　　【捺出态度】

　　章成君看起来温文尔雅，很难把他和在田间地头忙碌的“花农”联系在一起。但一说起杜鹃，他就“来劲”了，能从组培扦插聊到花卉市场销售，从国内聊到国外。

　　从育种研发到生产销售，种子企业是重要一环，但国内的种子企业多而不强，具备研发能力的更是少之又少。

　　今年中央一号文件提出，要大力推进种源等农业关键核心技术攻关，启动农业生物育种重大项目，强化现代农业产业技术体系建设。3月1日，新《种子法》开始施行。

　　这样的消息总是令章成君振奋不已，承载梦想的土地正变得越来越宽广。

　　章成君希望将公司打造成为世界级的植物新品种研发公司，能与世界行业巨头相比肩。

　　从种质资源的收集到杂交选育资料的收集，再到基因组选择育种，这个过程可能要5年甚至10年，这样的工作枯燥乏味，但在章成君看来，每一个新品种的选育，都会带来新的思考，比如能否以杜鹃花为模板建立基因组选育的预测模型，为其他物种提供借鉴。

　　“五一”假期结束后，章成君将带领研发团队建立杜鹃花属品种数据库和品种鉴定数据库，利用科技手段加强植物新品种知识产权保护，继续前行在追逐梦想的道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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