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堡不是海德堡

　　□ 时蕴

　　海德堡的古堡文化，经过各代君王500多年的叠加和经营，方有了今天见到的规模，恰如标本，是中古文化和精神最形象、最笃定的体现者。因此，虽然德国的城镇大都有古堡，但惟有海德堡的古堡能独占胜场

　　德国小镇海德堡，有千重、千年、千种的活法。而我常常茫然，不知自己该追随哪一个，地理历史上的，抑或诗文、绘画中的？现实身边的，抑或记忆、想象中的？

　　德国18世纪著名诗人席勒曾在诗中写道“海德堡不是海德堡”。因为它在拥有了那么多诗人、艺术家后，海德堡已不再是一座地理意义上的城市，而变成了一座诗意之城。海德堡早已超越了海德堡。

　　冬日之城

　　现在：古城-小巷-咖啡馆

　　我是去年冬季抵达海德堡的。

　　一座14万人的小城。因为纬度高——其纬度与我国黑龙江的嫩江接近，经度与瑞典的斯德哥尔摩相同——早上8点钟天才开始放亮，下午4点又急急地黑了。

　　有4个月的时间，印象中一直是在夜色中看海德堡，教堂的尖顶，大学的屋宇，盘踞的老桥，缄默的古堡，青石的小巷，沉寂的墓园，都是瘦削沉默的剪影，在眼前轮回放映。它们沉默，因为矜持；我沉默，因为陌生。

　　唯一的配音来自自西到东横贯海城的内卡河，从日到夜、从梦里到梦外地奔流着——德国西南部的这条河，在海德堡所在的巴登-符腾堡州与莱茵河交汇，德国最早的几个发源地就在此处形成。

　　河的两岸，是海德堡最古老的一部分，也是现在被纳入“世界文化遗产”的老城部分。海城本来不大，而这片老城则更小，步行两个小时便走完了。无论怎样走，视野尽头或者身后，便是海德堡那座闻名世界的古堡。在这里，你无法躲避这座古堡的存在，它已经成为海德堡的象征。

　　老城仍保持了中世纪古城的风貌，曲折幽微，其中遍布千年前的青石小巷。小巷、迷你小巷与海城最长的豪浦特街(Hauptstrasse)纵横相织，便将古城平平仄仄地缝织成“美最后的可能性”(马克·吐温)。

　　这里藏着海德堡最好的咖啡馆和酒吧，像最古老的“克奴塞尔”，以卖著名的“大学生之吻”巧克力闻名，几乎是海德堡的另一个象征；如大学生钟爱的“色波”和“红牛”，像一个大学生纪念馆，桌椅上都是学生密密的刻字，墙上挂着各时期大学生的照片——他们是这个城市的主角，M.韦伯、艾欣道夫、舒曼等等都曾在此或高歌或谈笑，然后缓缓地走入德国的社会学史、文学史和音乐史中。

　　小巷即是自由，席勒如是说。

　　夏日之城

　　历史：古堡

　　随着夏日的到来，海德堡终于慢慢苏醒，和着它的历史。我也终于可以更长久和深沉地凝视它古老的风貌。

　　在阳光下端详海城，红屋遍地，绿荫重叠。河的对岸是“三山”之二的圣山和盖斯山，山上有著名的哲学家小路(Philosophy Weg)；此岸是古堡、老大学和老城；内卡河在之间奔流。这些，便是海德堡的必游之处了。在海德堡，到处都是历史，每一条街道、每一所房子，都有门牌上的年份告诉你它的历史；而到了这几处写着大历史的地方，历史却常常让位于老桥、老教堂这些美景。

　　依旧需要等待，洞穿真相的等待。

　　虽然早在60万年前，这里便有欧洲最古老的史前人类“海德堡人”，但海德堡真正的历史却开始于1155年，即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巴巴罗把弟弟康拉德封为“莱茵河畔的法尔茨公爵”之时。从彼时起，海德堡便成为古老的法尔茨王国的中心。

　　之后的历史，是宗教与世俗、基督教与天主教、加尔文教与路德教角力的历史，大小的战火未曾平息过，而30年战争(1618-1648)和法国在17世纪的两次入侵，对它更是不折不扣的灭顶之灾，后者则让海德堡沦为废墟一片，百姓流离失所。今天的海德堡，大貌就是在这次战争后的重修中奠定的。

　　冥冥中自有天意，本来哥特风格的海城，在这度重建后，却成为今天人间气息浓郁的巴罗克风格了。

　　毁灭，重建，残缺，就这样成为海德堡历史上的关键词。而海城今日的涵泳含蓄，与之更是不无关系。

　　残缺的古堡，是最现成的注脚。

　　海德堡的古堡文化，真正开始于12世纪。之后，经过各代君王500多年的叠加和经营，方有了今天见到的古堡群，恰如标本，是中古文化和精神最形象、笃定的体现者。因此，虽然德国的城镇大都有古堡，但惟有海德堡的古堡能独占胜场。于是，本雅明来了，荷尔德林来了，歌德来了，留下的都是惊讶和赞美。

　　对于今人来讲，它更有千般面貌，它本是无限的，等待我们有限的接近。

　　大学之城

　　老大学：歌德-黑格尔-韦伯

　　古堡是盛宴，偶赴一次则可，否则太过浓郁；海德堡的大学区则不妨日行一次，每次的感受都历久弥新。

　　这所德国最古老的大学，今年已经619岁了。

　　在海德堡，大学就是城市，城市即是大学；它的14万人口中，有10万人是来自各国的学生和为大学服务的人员。站在街上四望，看到的全是年轻人美丽的面孔，难怪海德堡被赞为“永远年轻，永远美丽”！

　　但海德堡大学并非“海德堡大学”，它真正的名字是鲁布莱希特-卡尔(Ruprecht-Carol)大学，是以创建人和一个重要赞助人的名字来命名的。

　　1386年，当一场宗教纷争促进了海德堡大学的创建时，创建人莱茵侯爵鲁布莱希特一世并没有意识到，这件出于宗教目的的行为将是一个怎样的丰功。如同海德堡的历史一样，大学在以后的发展中也是饱经忧患，幸好每个转折期都有热爱知识的大公或伯爵站出来助它一臂之力，卡尔大公爵、17世纪威尔欣姆大诸侯等等，而大学也从当年的神学、医学、法学和文学四分科扩展到了今天宏大的建制。

　　600年的时光中，一代代的学生来了又走了，旧日辉煌却映照在内卡河里清晰如昨：诗人艾欣道夫最爱在老桥边的酒馆里喝酒吟诗，认为海德堡本身就是浪漫精神的凝聚，由此写下了关于海德堡最为脍炙人口的诗歌；舒曼1825年步行至此，在这里找到了音乐灵感，奠定了以后的艺术道路；布伦塔诺(Brentano)和爱尔尼姆(Arnim)在此收集德国民歌，推崇民间传统和热力，由此掀开了19世纪德国浪漫主义的序幕；德国现代社会学的奠基人韦伯在此攻读法律，之后又在大学的经济系任教，著名的“韦伯圈”就是在内卡河边的韦伯旧居里饮酒畅谈的。

　　除此之外，黑格尔、迦达默尔曾任教于此；歌德在这里爱上了玛丽安娜，并写下了《西东诗篇》，又从此地去了魏玛；荷尔德林三次来此造访，雅斯贝斯在这里任教23年，到1979年已有7位诺贝尔奖获得者从这里走出……

　　不知是因为这些名字太过耀眼，这段历史太不容忽视，还是歌剧《海德堡的学生王子》在美国也太受欢迎，总之

二战时，盟军的轰炸机略过了这里轻盈飞去，海德堡大学毫发无损地躲过了一场最可能悲怆的劫难。

　　尾声

　　对于海德堡来说，大学代表的良好的文化传统是它实力最为雄厚的银行，为它提供知识、修养、理性和最为独特馥郁的优雅气质。因此，如果当年荷尔德林称赞海德堡是“祖国土地上，我所见过的最美丽的城市”，尚是浪漫主义式的情绪抒发；那么今天的德国人坚持“这里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则是完全的现实主义表达了。

　　你理解这种赞美。站在这里，你时时能感到从历史到现代、从现在到传统的悲风在交相吹拂，恰如金耀基先生感慨的：“我就是喜欢这种现代与传统结合一起的地方：有历史的通道，就不会漂浮；有时代的气息，则知道你站在哪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