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是我们不能医治的病

　　左手终于找到了右手，他们握手言欢，他们还相爱着……

　　外滩主笔 俞悦／文

　　婚姻是现代人面临的复杂战斗中最有趣的一种。

　　它是一种现代的烦恼，是一种失去了对天长地久和绝对忠诚的信念的人们的烦恼，是大都市泛滥的欲望中孳生的烦恼，是我们不能医治的病。

　　约翰·史密斯和珍妮·史密斯这对夫妻，结婚5年(或者6年，他们俩竟然说法不一)了，忽然发现自己对对方竟然一无所知(他们逐渐明白，即使是知道的那部分，也是虚构的)，于是他们出于“杀手”职业的本能，将枪口指向对方……

　　这当然是一个典型的，概率只有几百万分之一的好莱坞式的故事。

　　但是，在这个华丽的故事之下，我们还是能够感受到更为普遍、更为日常的灰色的焦虑——那就是，我们其实并不了解他人。即使是在人类最亲密的关系之一的夫妻关系中，我们也常常发现——天天在一起的，竟然是一个自己“并不认识”的人。

　　这个暑期的北美大热门影片《史密斯行动》，是从希区柯克的旧作翻拍而来的。在伟大的希区柯克的眼睛里，现代世界是恐怖而且可怕的。这种恐怖，不是来自血淋淋的音画效果，甚至不是源于死亡和杀戮，而是由于在这个世界里，每个人都隐藏着一副陌生的面孔，你所见到的那个人，也许是有着你所不知的另一种生活和另一种身份——这才真正恐怖。

　　在希区柯克的镜头前，世界是个盛大的假面舞会。生活的表象是脆弱的，遍布陷阱，即使是夫妻，在某个早晨，摘下面具，他们可能是死敌。所以，在希区柯克所有的电影之中，真正令观众为之震撼的，始终是对假面之后的世界的疑虑和恐惧。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希区柯克的电影是现代精神一个经典性的样本，它反映着人们对世界的不信任，这种不信任已经成为现代人最基本的生存经验之一，已经成为现代人最大的噩梦。以至于我们不能信任每晚在自己身边酣睡的那个人，我们甚至不能信任自己。

　　就如同右手不能够信任左手。

　　这是现实一种。

　　正是在这种普遍焦虑的背景下，人类最基本的关系——以信赖、忠诚、了解和理解为前提的爱情和婚姻，被夸张歌颂的同时，也被反复地、不厌其烦地质疑，我们相信爱情吗？我们当然相信，或者说我们宁愿相信，所以我们会看着《泰坦尼克号》而哭天抹泪，但是——但是千万别把我们当傻瓜，走出电影院，看着这个真实的世界，看遍身边这个人这张脸，一切又变得没有把握起来。所以，爱情和婚姻，在电影中不仅是浪漫的事，它还是战斗，像《孙子兵法》一样充满诡异的计谋，从《克莱默夫妇之争》到《罗丝夫妇之战》，从《一声叹息》到《手机》，这样的战斗精彩纷呈、不厌其烦地展开。

　　在这件事情上，我们也许永远无法把自己安放妥当。

　　因为在中学生式的浪漫想象之外，现代人的爱情必然包含着无穷的疑虑和恐惧——怕失去，而失去是那么容易；怕被欺骗，而欺骗是那么常见，我们想要完全地拥有对方，但我们却不想完全地交出自己。所以，你怎么能够相信，他或她真的就是他或她？你怎么会不想象，他或她的心，就像一个无休无止的套盒，总有你追究不到且并不属于你的隐秘角落？

　　于是，战斗开始。永无止息，周而复始。

　　这是一种现代的烦恼，是一种失去了对天长地久和绝对忠诚的信念的人们的烦恼，是大都市四处泛滥的欲望中孳生的烦恼，是我们不能医治的病。

　　所以，《史密斯夫妇之战》不过是告诉了我们一个生活的基本事实：婚姻的另一方，就是你的敌手。当然，这是一种痛苦的战斗，但鉴于这种战斗中除了谎言、暴力之外，还有性，还有温情，还有梦想，还有我们追求幸福的挣扎——它毕竟不是我们所面临的战斗中最残酷、最无趣的一种。所以，如果你实在想找一个敌人，那么好吧，不用去别的地方找，就在你的身边，就在床头，实际上拿他(她)“练手”要好玩得多——不好意思，这是婚姻的主题。

　　这也许是那些以婚姻为主题的电影总是要用“之战”、“之争”来做名字的道理。那么，如何解释为什么还会有那么多从婚姻里出来的人？答案更加残酷——他们不过是从战场上退下来的战士，因为怯懦或者受伤，甚至因为厌倦，但是我猜，他们还是要回到婚姻的，只要他找到合适的能成为“对手”的人，因为——还是那句话，婚姻是现代人面临的复杂战斗中最有趣的一种。

　　《史密斯行动》的结尾，终于落了俗套。两人最终找到了穿越一切假面、化敌为友，对抗这个险恶世界的基础——那就是，他们还相爱着。左手终于找到了右手，他们握手言欢……这本身既浪漫又矛盾，就好像我们相信在幻境消失之后，幻境中的那枝玫瑰还会带着露水，散发着香味，绽放在眼前。

　　让我怀疑的是，这种天真而脆弱的想象，是否真的能够安慰我们这些过于心明眼亮的中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