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张庭宾 柳剑能 深圳报道

　　郎咸平[微博]教授

　　1986年获得宾夕法尼亚(Pennsylvania)大学沃顿(Wharton)商学院财务学博士学位，曾经执教于多家知名的商学院，其中包括沃顿商学院、密歇根州立大学、俄亥俄州立大学、纽约大学、芝加哥大学等。郎博士现任香港中文大学财务学系讲座教授。郎教授担任世界银行[微博]公司治理顾问，欧洲经合组织(OECD)————WTO／银行业监管顾问及香港政府公司治理顾问。

　　“我们的股市不是自由经济而是自由操纵。我们的监管不是要摧毁一个自由体系，而是要摧毁自由操纵，给股市创造公平自由的环境。你是庄家政府就不准你炒股，你所有的交易全部要记录在案。而我们目前的情况是全社会都承认了庄家的存在，这是很可怕的事情。美国没有庄家，政府不会给庄家任何机会。你要是收购任何一家上市公司股票达5%以上或个人持有某家公司10%以上股票，你就是个‘嫌疑犯’。”———郎咸平

　　监管之一：消灭庄家

　　《21世纪》：现在股市上众所周知的现象是庄家跟上市公司内部人勾结，庄家收买上市公司董事长或者大股东，使上市公司发布庄家需要的利好或利空消息，甚至出现了不惜毁掉上市公司增发股票募集数亿资金的机会，也要借送配股助庄家出货的咄咄怪事。这为中小股民所切齿，亦为监管当局所头痛，有人甚至称，中国股市的现阶段主要特征是“庄家股市”，这正常吗？如何监管？

　　郎咸平(以下简称郎)：庄家操控股票，在国外成熟股市中很罕见，像美国整个监管体系非常净化，上市公司和投资者也很自觉，基本消灭了庄家。但中国的情况就比较复杂。

　　最好的监管要靠法律制度。如果庄家和上市公司内部人达成某种协议以后，发出某种假信息，小股民理所应当就可以控告它，现在中国股民就缺乏可以控告的机制，包括香港也没有，仅在美国有这样的法律。

　　美国法律与香港法律的具体不同如下：

　　第一，在美国打官司是小股民和被告各自付钱，在香港就不行，香港的小股民打官司先要付一笔费用，是要求赔偿额的10%，万一打输，还要赔偿对方的损失。这就给小股民打官司增加了难度。

　　第二，香港没有集体诉讼。美国有集体诉讼，小股民一个人告，就代表全体股民，法庭要判也是判给全体股民。庄家必须赔偿所有股民的损失，这在我国现在还无法达到。

　　第三，在内地和香港聘律师是按小时收钱，在美国允许律师胜诉才收钱。如果今天香港的小股民想告李泽楷，他必须到美国去告，因为在香港他告不起。李泽楷在美国有一个叫REDIFF的互联网公司，股民可以告他斯坦福假学历的事情。在我们国内就没有这种机制，也就是因为没有这种机制，这些大款就为所欲为，小股民无可奈何。

　　除了诉讼制度上客观有利于操纵者的监管空档外，在具体的监管法律上，也缺乏对大户操控进行监管的具体措施。

　　美国的另外一个法规是控制大户。在美国，如果你买入一个公司5%以上的股权，就一定要向证监会汇报购买目的。拥有10%以上股票的人就是一个公司的内部人，每个月15号，你要填两张表，一个是表3，一个是表4，用来汇报上个月你手上股票的存量是多少，你做了多少交易，有多少卖出多少买入。对你的监管是，对于同一种股票，你当前买入交易和下一次卖出交易、或当前卖出交易和下一次买入交易间的时间跨度要在6个月以上，不到6个月的都是违法交易，你的利润要交给公司，还要交罚款。

　　美国证监会人数不多，他们怎样彻底执行监督？他们是把大户每个月所填写的表格全部录入电脑，然后制作成磁带，用120美金可以卖给任何人，这样大户的情况就会被任何买磁带的人知道。有很多律师拿到这个信息以后就会去查你是不是有违规交易，如果有，律师就会给你寄一封信，说你违反了证券法，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替你摆平，但你要付我一笔钱。所以美国就把律师叫成证监会的“看门狗”。通过这种方法，大户就根本无法进行炒作。这就是多管齐下的监管，证监会要管你，小股民要告你，律师一直盯着你，不是不可以炒，实在太危险了，得不偿失。对大户就要这么严格，基本上证监会不准大户从事6个月内的短线交易。

　　《21世纪》：刚才讲的是庄家和上市公司两个主体，现在更是出现二合一的现象，比如德隆系，他们是直接入主操控上市公司湘火炬，合金创业等。而已经崩溃曝光的中科系中，有大量误导信息直接源自庄家吕梁，这一现象如何监管？

　　郎：在美国，凡是公司内部人员，包括持股10%以上的股东和所有的高级经理、董事、副总裁以上等，无论持多少股份，他们的行为都要被列管，包括他们的家庭成员在内，每个月都要跟着填两张表格(表3、表4)，报告其对自己公司股票的交易情况。当然有人会想通过朋友去炒，但这样很危险，因为美国很多的内幕交易案子都是被朋友、邻居告的。他告你一笔，其他小股民都有可能一起得利。

　　《21世纪》：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目前庄家和上市公司内部人为了逃避监管，又出新招，比如某庄家同时掌控A公司和B公司的股票，他让A公司的董事长去炒作B公司的股票以获利，A董事长发布信息配合庄家牟更大暴利以回报，怎么办？

　　郎：如果A公司董事长买入的股票不超过5%，那没法监管，但庄家本身可以监管，因为他掌握的股票额一定很大。

　　《21世纪》：如果庄家或基金联手操纵股市，如何才能监管他们？比如一家超过5%会被列管，但他们可以很多家略低于5%，联合起来操作。最近查处的亿安科技案中，广东欣盛等四家公司更是利用627个个人股票账户及3个法人股票账户去操作，那么如何对应？

　　郎：这个很简单，如果发现这家公司的股票今天突然上升得很厉害，又发现有六家基金或个人各买了4·５%，虽然每一家都没有超过5%，但证监会照样可以直接推定里面有ActioninConcert(集体操控)的行为，这就是初级举证责任(Burdenofproof)在控方，而次级举证责任即转成辩方(Burdenofgoingforˉwardwiththeevidence)。美国证监会不需要一个实际的证据来证明你有违法行为，只要发现股价非常规上升，发现有六家买入，就会怀疑你这六家有集体操控行为，你这六家公司就要收集证据向证监会证明你们没有操控。那很困难，怎么证明自己没有操控？举个例子，新浪不是有个董事被开掉了吗？好几个人说要到处女群岛、开曼群岛去开几个公司，联合操作这只股票，然后再把那董事送回董事会去。讲这种话的人就完全小看了美国证监会。现在美国证监会对高科技股看得很严，只要发现高科技股大幅上升，就会主动调查。你就要向证监会举证你没有炒作。一看几家都是大陆来的，就洗脱不了嫌疑。你怎么解释你不认识某人呢？证明认识某人比较容易，你可以找一些你们在一起的记录和证据。不认识的证据怎么找？

　　有一个刘姓香港人在美国搞内幕交易，在1996年12月30日及31日两天购买纽交所上市的香港万丽酒店股票。买了股票后第二天(12月31日)，该公司宣布被兼并，因此股价上升。美国政府就推定他有内幕交易嫌疑(初级举证责任)，于1月2日查封其账户并没收其护照。证监会不用证明他有没有意图，而他必须证明自己无罪(次级举证责任)。在香港，是要证明你有意图，这怎么证明？证明不了，所以他在香港就没事。在美国，他赚的1100万美金全部交回，罚200万美金的罚款，再也不能进入美国国境。

　　《21世纪》：庄家操纵的基本手段，是拉高股价向中小股民转嫁，但中小股民越来越聪明了，私营庄家做盘失误被高度套牢越来越多，就有人想办法买通国有证券公司的内部人员去给他接盘。证券公司一接被套住，它就可能想办法转嫁给基金，而基金一般是证券公司做的基金，连环下来可能会是老基金对倒新基金，新基金转给规模更大的开放式基金，最终受损的就是开放式基金里的中小投资者，如何监管这种危机高空连环转嫁，再降给中小投资者的行为？

　　郎：这种事情其实在美国发生过。某大投资银行在80年代末期曾经碰到过一个连环套做庄的事情。某人自己管理一个基金，后来赔了，就把赔的部分转嫁给一部分和自己关系不好的人，自己的好朋友则不赔。这种事情证监会很难查得到。当时就是通过那些受害者才查出这件事的————因为另一半里头有人觉得不对劲，为什么同在一家基金里，他的账户老赢钱而我的账户老亏损？美国的股民很有自我保护意识，他可以向去投诉。那些受害者选择了向该行投诉，该行马上支援他们，查证后，该行就向证监会交一笔罚款，并对股民赔偿巨额损失。

　　这种事情一定要透过一个好的司法系统小股民才能有控诉管道。我们的证监会就没有这种控诉的管道。你要想控诉别人，你就得搜集齐全的证据证明别人有罪，这是很难的。要打民事诉讼官司，负担就是一人一半。而美国的证监法律是要被告者负担次级举证责任，证明自己无罪。

　　一个开放性的投诉管道，民事诉讼法，股市投诉热线，这些都必须建立起来，股市才会规范。

　　《21世纪》：在这其中还有一种可能掩盖的办法，就是可能证券公司、基金不断地做假账，让股民不觉得赔钱。一旦掩盖不了崩溃，操纵者卷款而去，逃之夭夭，就像庄家吕梁所指称的“朱大户”。

　　郎：在美国，证监会和证券交易所会随时查账，某种程度上能起到震慑作用。但也有做假账的案例。有个保险公司每个月寄给投资者的账户都有10～15%的回报，可是七八年后这个人席卷所有钱潜逃。到了这种情况没有办法监管，但证监会有无上的执法权力，可以调动所有的刑事单位来帮其调查，比如FBI(美国联邦调查局)在电视上打出广告：“某某人，我们已知道你的犯罪行为，你最好出来自首，否则天涯海角都要抓到你。”———结果3个月就抓到了。而最后老百姓也得到了赔偿，赔偿者是保险公司。美国的证券公司背后都必须有保险公司某种程度的担保。

　　国内的股民还缺乏保险观念。你要把你自己的金融工具入保，这样才能增加自己的安全性。保险公司如果觉得该证券公司有欺诈的嫌疑，肯定不会替其保险，这样证券公司就不能开业，这其实是政府把监察上市公司权力部分下放到私人保险公司手里。

　　监管之二：对抗上市公司被掏空

　　《21世纪》：国内上市公司常常出现“一股独大”的问题。6月8日，太太上市后，社会担忧更多，它一次就募集了17亿资金，朱保国家族绝对控股74·１8%，如果它通过关联企业转移资产，谁能够阻挡它？

　　郎：一股独大没什么错。美国70%的公司都是一股独大。美国最大的家族强生家族控制很多公司，有上千亿美元的资金。一股独大不是问题，问题是怎样不让一股独大操纵股市，二是不能一股独大下，转移上市公司的资产。但是后一个问题，在亚洲地区至今仍然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21世纪》：可是这个问题确实不容回避，现在不少国内上市公司没有把募集到的资金按招股书进行投资，有一项调查表明，有接近50%的资金被更改用途，甚至被用来成立公司炒作自己的股票，那如何对症下药？

　　郎：招股书上对募集资金的用途会说得很明白。他募集的资金不能直接打入公司账户，必须打入信托保证人的账户，这个账户叫保管账户(EscrowAccount)。保管账户的主体是律师和会计师，资金的使用必须通过信托保证人按照招股书来签发。独立董事和信托保证人要对募集资金负责，所有董事负有无限赔偿的责任。韩国已经成立了小股民集体保护委员会，他们曾对几个大公司提出诉讼，几个前任董事不得不拿出自己口袋里的钱进行赔偿。他们就有一个好的机制，对违法行为能够见报披露，违规调集资金的董事必须负无限责任。

　　资金的利用要进行披露，在美国要求披露的信息必须由会计师签字。亚洲有好多会计师为虎作伥，这在内地更严重。美国有一个很好的会计师制度，小股民的力量也很大，他们会对公司见报披露监控，这对公司会有很大的制约力，公司就不敢为非作歹。美国有很多律师，他们会主动去找股民，替他们打官司，自己赚钱。美国有独特的司法体系创造出很多“无所事事”的律师，专门找股民去打官司。所以我们应该考虑设立一套机制，让律师能主动为小股民服务。

　　监管之三：防范媒体被操控

　　《21世纪》：在《财经》杂志的《庄家吕梁》里，我们看到吕梁收买媒体控制信息发布的行为，这又如何监控？

　　郎：虽然证监会无法监管媒体，但可以监管庄家。如果假消息影响了股价，如果消息发布前后的买和卖影响了股价，证监会就会调查，比如某消息出来之前一笔大交易带动股价往上走，在最高点又有人抛出，那证监会就可以进行调查(初级举证责任)，让他们解释为什么股价会异动(次级举证责任)。比如这次.COM泡沫破裂后，美国政府监管当局就对不少既写鼓吹性评论，又参与炒股的记者和评论员进行调查检控，要求他们证明自己无罪。

　　监管之四：监管监管者

　　《21世纪》：资本游戏的基本假设前提是，每个人都可能损人利己，这其中也肯定包括监管者自身，那么如何监管监管者，谁来监管监管者？

　　郎：美国证监会有很强的监管，所有的人不准操盘，所有电话记录要全部存档，监察部会随时检察你。不准拿任何薪水以外的钱，不准向外写稿。美国证监会高级官员包括首席经济学家的年薪一般是12万美元，而且只能干一定期限。你进了证监会，你就没有了人权的问题，很多事情都不准你做，和企业有关的事情你就不能参与，除非你不要来证监会。

　　《21世纪》：那凭什么吸引人才留在证监会？

　　郎：美国很有名的一个证监会执行部主任GaryLynch，他现在负责替十大投资银行在香港为新的证券交易法游说。透过证监会的招牌，他会了解非常多的市场内幕、非常多的操作手法，他能积累很多知识，所以虽然他的年薪不高，他还是愿意在证监会做。离开证监会后，在3年内不能从事和监管有关的行业，不能参与和监管有关的游说案，但是你可以做律师。三年以后证监会就管不着你了，因为那时证监会的熟人都不在了。证监会之所以有吸引力，是因为证监会的经历是很强的职业背景，就能有很好的工作，你的挂牌就是某某大律师、前证监会某部主任。

　　《21世纪》：用这可以解释史美伦、刘啸东这些海外归来的高级监管者吗？

　　郎：我无法回答你这个问题，你应该去问他们。

　　监管之五：系统性泡沫

　　《21世纪》：以2001年6月1日为坐标，中国股市市盈率为70倍，纽约证交所市盈率为24倍。现在有专业人士已经警告中国股市出现严重背离基本面的现象，并准备拿出具体的数据证明，有专家称之为系统性泡沫，那么怎样监管挤泡？

　　郎：事前无法监管。美国证监会对NASDAQ股市的泡沫也是无法监管，但股市崩盘后证监会会派出上百人到原来的.com公司里面调查。主要针对那些当初发表评论把公司股票抬上去的人，是不是你自己散播利好消息操纵股价？证监会不需要证明你有行事意图就可推定你有罪(初级举证责任)，任何有嫌疑的人都要拿出证据说明自己没有操纵股价(次级举证责任)。

　　最重要的是当庄家们无法生存，更无法操控个股时，整体性系统性泡沫也自然难以存在。庄家不存在了，并不意味着大户、大基金不存在，或没有生路，他们就会把更多的精力用于研究真正有实际增长潜力的股票上，另外一种办法就是使自己的投资多样化，持有股票、期货、外汇等等更多有价证券，在全世界更大范围内进行投资组合，以降低投资风险，并由此催生出最前沿的金融工程学，两个方向都更有利于金融市场回归其真实的基本面，有利于金融市场的稳定。

　　当然这并不是说美国没有金融投机现象了，当美国的金融监管越来越完备的时候，美国如索罗斯之类的投机资本将觊觎漏洞重重的它国证券市场。因此，他们在美国难有所作为，却能摧毁英镑，搅得东南亚风声鹤唳，一片萧条，事实上，与其责怪索罗斯，不如自责自身金融监管不力。是到了该建立中国证券市场病毒“防火墙”的时候了。

　　《21世纪》：说了那么多的监管，我们觉得您都可以被称为“郎监管”了，你可以概括一下你的监管总体思路吗？

　　郎：总体而言，还是要采用体制性监管。

　　在监管上，我们缺少的是两样东西，在证监会，我们缺少被告举证责任制度；对小股民，我们缺少可以让小股民打官司的机制。集体诉讼一定要建立起来，打官司，双方要各自负担自己的费用。

　　事后追查也是一个手段，它促使所有想炒作的人都得考虑证监会的惩罚。比如对付.com，抓住了，看你的严重性，如果严重就要用刑法起诉。你要是认罪，就交罚金，不认罪就起诉。以金融涉案人员为例，你犯了罪以后，就不能从事金融性的行业。这样很多人就不敢再炒作了。

　　美国对金融人员的管制很严格，一旦被抓判罪，你就要被吊销营业资格。这种法律就有震慑力。我们现在的法律很不规范，甚至连定庄家和操纵者有罪都很困难。

　　《21世纪》：你为什么不厌其烦地谈论监管，这在某种程度上并不讨好，庄家会视你为眼中钉，当然也不排除收买你的可能性。

　　郎：正是因为庄家利用媒体混淆视听，很多真正有利于股市健康发展的知识传播很困难，大家都不太懂，中小股民更不懂得自己的权力，任庄家鱼肉，所以炒作者才能浑水摸鱼。

　　金融市场在经济中的作用非常大，规范金融市场的意义也非常大。很难想象一个充满黑箱和泡沫的金融市场，能够支撑一个民族的复兴。美国的股市像NASDAQ曾经给上市股民创造很多财富，到头来空欢喜一场，泡沫一个！日本的泡沫在20世纪90年代初破裂后，日本经济迄今为止一蹶不振，我为什么会义无返顾地来做规范股市这个事情？正是因为目前的股市是乱世，拨乱反正才能为很多人造福。你们在媒体上也要为规范中国股市出力，贯彻商业理性精神，而不是被人收买。

　　我相信，虽然中国的庄家现在能够操纵股市，但将来他们就会遇到灾难，中科和亿安不已经被打回原形了吗？因为中国政府其实很想把股市做好，可能只是不很清楚该怎么做，这正是我们可以尽力而为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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