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克崮：草根金融，在灵魂深处

　　刘克崮：草根金融，在灵魂深处

　　文 | 本刊访谈主笔 马力

　　金融不应只为利润，还要面对小散多弱的小微经济体，为基层百姓的生产生活服务。

　　我问刘克崮:“草根金融是什么?为什么你会有如此深厚的情节?”他没有直接回答。也许，只有进入他灵魂深处，才能找到答案。

　　10月3日，中国人民大学迎来80周年校庆，刘克崮作为杰出校友出席了仪式。此间，中共中央总书记、国家主席习近平致信，向人大全体师生员工和广大校友致以热烈的祝贺：“中国人民大学有着光荣的办学历史，与生俱有红色基因，从战火中走来的艰辛历程、在时代奋进中的拼搏精神成就了今天这所政治坚定、特色鲜明、学风优良、底蕴深厚、成就卓越的大学。”

　　聆听了习总书记的祝贺，刘克崮很感慨：“我父母抗战前后一直战斗在胶东，1947年5月16日孟良崮战役胜利那天，我出生了，取名克崮，它也承载了一段红色基因。”

　　见微知著的金融

　　现场热烈的气氛，又让刘克崮回忆起十年前在河南理工大学演讲的一幕。“这是一个世纪性的改革，你们要通过按时还清助学贷款，向全国证明河南大学生是守信用的，河南人民是守信用的；此后，还要向全世界展示中国人是守信用的！”全场掌声如雷。

　　“没有不还款的客户，只有做不好的银行。”当时，贫困家庭大学生助学贷款全国的不良率是15%，河南省却达到40%，商业银行都不愿碰的这个烫手山芋，刘克崮却有勇气接手，因为他相信“草根阶层”有调动正能量的办法。

　　不过，刘克崮并非来自民间，他是全国政协委员、国家开发银行原副行长，由于长期关注草根金融问题，被人称作“刘草根”。

　　刘克崮在《论草根金融》一书中，对“草根”的定义是这样的：19世纪中叶，美国西部的加利福尼亚州兴起了“淘金热”。当时民间盛传，在山脉土壤表层、草根生长茂盛的地方，下面蕴藏着丰富的黄金，吸引大批民众前来挖掘，草根此后便被引申为“基层群众”。

　　在刘克崮看来，小企业、微型企业、个体户、农户这些草根经济主体数量多、规模小、分布散、基础弱；其融资需求额度小而急、笔数多、审核难、期限短，且普遍缺少抵质押物和规范的财务信息，而服务它们的金融就是“草根金融”。

　　一次，一个村子里的养羊大户操着方言说:“我去年跑农信社贷款跑了40回。”“多少？4回？10回？14回吧？”当时在场的经济学家、银行家、小额贷款公司老总炸开了锅，一边比手势一边与信贷员交流，确认是40回。最终，这位执拗的老汉也未从农信社获得他想要的贷款。跟随考察的记者给这位老乡取了个外号:MR.40。这是发生在山西永济蒲州镇寨子村真实的事。

　　在一些人看来，草根金融过于纤细，没有利润：商业银行几个人就可贷出几十个亿，而草根金融几十人未必能放出几千万；但传统金融用传统的机构层级技术和信息，难以解决成本高、收益低、风险大、监管难的问题，这是草根经济融资难的症结。

　　刘克崮认为，金融不应只为利润，还要面对小散多弱的小微经济体，为基层百姓的生产生活服务。“我与草根金融的情结，源于我的身世和经历。”

　　“我的父母都是农民出身，参加革命，在这片热土上留下了血染的足迹。我的父亲刘坦1933年入党，抗战时负过伤，造成终身残疾；母亲王勇1939年参加八路军，当年冬天在和日寇的作战中胸口被刺5刀，头也被砸伤，战斗结束后，老百姓发现她还有口气，藏于家中医治养护才活了下来。”

　　红色家庭的耳濡目染和在黑龙江建设兵团的上山下乡经历，让刘克崮看到了农民等社会草根阶层的贫穷落后，也感受到了他们勤劳、朴实、忠诚、团结、抗争、不屈的品格和对小康生活的期求。他暗下决心，学习本领为草根阶层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

　　1977年国家恢复高考，偏好经济的刘克崮毫不犹豫报考了中国最好的经济系——中国人民大学经济系。经过努力，他以超过分数线100多分的成绩，如愿成为77级本科生。

　　人民大学特别强调研读原著。刘克崮的班主任正是全国研究《资本论》的第一人卫兴华先生。卫老师治学严谨，要求同学逐字逐句地“啃”原著。就这样，光第一卷刘克崮就钻了两年，后一年把第二、三卷攻读了下来。

　　人民大学五年，刘克崮打下了坚实的经济学基础，他感激地说：“正是卫兴华、吴树清等先生把我领进了经济科学的殿堂，使我得以领略人类经济科学的明珠。我认识到，必须要吃透经典原著，决不能肤浅盲从；研究经济，必须要掌握科学的思维方法，重在解决实际问题。”

　　从人生经历来看，刘克崮算不上时代的宠儿，他从中国人民大学毕业，已34岁，被文化大革命耽误了10多年。

　　但是，接下来的时间，刘克崮不会再耽误一分钟。1982年，35岁的他走上了新的工作岗位——北京市委研究室，成了改革开放的弄潮儿。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国企和国有资产管理体制改革，他是重要参与者与建议者；20世纪90年代的中国财税体制改革，他不但是亲历者，更是这场改革操作层面的核心人员之一，被时任国务院总理朱镕基称为“1993年财税改革的算账专家”；世纪之交的社会保障试点改革，刘克崮是当时唯一的试点省——辽宁省的副省长。

　　2000年，他获得东北财经大学金融博士学位；2002年9月，刘克崮从辽宁省调任国家开发银行副行长，其分管工作包括与民生相关领域的信贷业务。他接下来的目标是:发展草根金融，让小微贷款不再难。

　　小微贷款如何不难

　　2005年的一天，一位世界银行的官员登门拜访国开行。他向刘克崮等人介绍了欧洲复兴开发银行在微贷款业务方面的经验，希望和国开行合作，在中国试行微贷款业务。刘克崮听完后当即判断：“这事该做，能做，应该马上开展试点工作。”

　　刘克崮之所以如此笃定地认为微贷款商业模式能在中国推行，是因为他在辽宁当副省长时，参与并具体主持了全国新型社会保障制度改革方案的试点实施，在城镇职工养老、医疗失业保险、居民最低生活保障和国企下岗职工再就业等工作中，草根金融的作用初露端倪。

　　“辽宁的抚顺和阜新因煤炭资源枯竭，大型煤矿企业职工大面积下岗。我去现场看，漫山遍野的小松林里有很多地，土质不算太好，但是搞一般的种植还行，于是我提出退二产（工业）进一产（农业），鼓励下岗失业人员就近到农村发展种植养殖业。”

　　“当时建一个蔬菜大棚需要8000元，其中银行贷款5000元，下岗人员自己凑一两千元、财政再补贴一两千元，建成后，下岗职工生活就有了保证。由此我认识到，小额贷款虽然金额不大，但它对家庭和社会的意义重大，能帮助劳动者自力更生，还能为社会创造财富。”

　　刘克崮还把“大棚金融”的成功经验复制到“给你5万元，圆你创业梦”的全省创业大赛中。当时，获得一等奖的是位刚毕业的女大学生，通过草根金融的扶持，她创办了一家月嫂公司，并迅速发展，从鞍山扩展到天津和北京等地。

　　“政府和金融机构应尽力为百姓提供公平、高效的融资服务，只要技术操作得当，中国基层民众的信用并不会比欧美人差，而中国草根经济对小微贷款的需求却比欧美人大得多。”刘克崮的想法得到了时任国开行行长陈元的支持，于是迅速付诸行动。

　　欧洲复兴开发银行的模式是国外成熟的无抵押担保、现场调查的个人信用贷款模式。刘克崮形象的把它比喻为“编筐调查法”：“到了村里，看人们都在用柳条子编筐，这位大叔筐编得不错，聊聊。8点半离开，看第二户，顺便打听一下前一户的情况，10点半再来看，10个筐变成7个，两小时卖了3个，算下一天能卖多少？一个月能挣多少？可给他贷多少钱？第一看信用，自己看，听人家说；第二看流量，推算一下还款能力，这就叫做现场调查。”

　　刘克崮还借鉴了德国开发银行做小微业务“批发+零售”的成熟模式，引进德国IPC的个人信用微贷技术，由国家开发银行对城乡中小商业银行批发式供应资金，再由这些银行放贷给草根经济体。在这个过程中，包商银行、台州银行等12家商业银行建立了独立的微贷业务体系，每笔贷款仅5至7万元，90%以上的客户是第一次从银行获得贷款，贷款支持对象包括下岗工人、农民和个体创业者等。贷款覆盖零售商店、汽车修理铺、餐馆、洗衣店、个体运输等行业。按常规操作，这些人根本达不到银行贷款的条件。2005至2008年累计放贷57亿元，而不良率仅为0.27%。

　　5户联保是刘克崮推行的第二种草根金融模式。“5个人起什么作用？他们之间熟悉，就把那些个懒的、不守信用的排斥了，这就是替金融机构在做信用评审。”小组联保贷款技术在孟加拉国乡村银行有成功的案例，为此，刘克崮还专程到孟加拉国和诺贝尔和平奖获得者尤努斯交流。

　　刘克崮借鉴尤努斯模式在中国推进批发性扶贫贷款。“中国扶贫基金会过去主要靠国内外捐赠资金为贫困农民贷款。为更好地发挥其作用,我提议由国家开发银行向中国扶贫基金会提供批发性资金,再由其向贫困县、贫困农民发放小额贷款,开启了‘批发+零售’的规模化扶贫贷款模式。”

　　这项工作从2006年开始实施,当年就签约2亿元。目前,该模式由中国扶贫基金会下设的中和农信公司负责实施,截至2016年年底，中和农信公司已覆盖全国235县，其中国家贫困县占85%，累计放贷166万笔、192亿元，笔均11500多元,有效客户37万人，其中农户占比93.8%。

　　以上两例创新融资机制，大力支持了草根经济体的发展，截至2016年，国开行又在河南、甘肃等地发放扶贫专项贷款7000多万元，重点支持贫困地区小微企业和农户发展特色产业。

　　政协提案双层监管

　　2008年，年已61岁的刘克崮从国开行副行长的岗位上退了下来，转任政协委员。“从2009年初开始,我就相关问题连续提交政协提案,提议发展草根金融，实行双层金融监管体制,即在双层监管体系架构下,由地方监管小微金融机构、准金融机构,更好地适应小微金融机构多样化发展的需求,提升其为小微实体经济提供服务的能力。”

　　在提案中刘克崮提出了两条建议：一是建立类似美国的中小企业局，管理草根经济体；二是将地方金融办升级，规范为地方金融管理局。国际上许多国家，中央政府不怎么管小微金融，中国应该将小微金融交给地方政府管，中央给予指导。

　　对于这些“趴在地皮上”的小微金融，刘克崮建议加大政策的扶持力度，包括将现有对农信社、村镇银行等的小微金融财税优惠政策适用范围扩大到小额贷款公司等准金融机构；适度放宽小微金融贷款坏账核销政策，建立政府对小微金融机构坏账损失的风险分担机制。

　　这位思维敏捷、言语富有感染力的小微金融践行者，不知疲倦地推进草根金融的发展。2010年,刘克崮、吴晓灵、段应碧共同推动成立了中国小额信贷机构联席会,刘克崮被推举为会长,并将国家开发银行与商业银行“批发+零售”的合作模式引入与小贷公司的合作,为小贷公司提供融资，对小贷公司、村镇行的发展起到了积极作用。2015年3月,中国小额贷款机构联席会改组扩大为中国普惠金融联席会。2017年7月，中国中小企业协会普惠金融促进工作委员会在京成立，这也是我国首个全国性普惠金融促进组织。

　　草根金融理论也在刘克崮的实践中不断完善，形成“三分两化”、“五位一体”的框架，即金融机构分大小、金融产品分类型、金融监管分层次,以及金融服务专业化、辅助支持社会化；同时草根金融体系应由草根金融机构体系、草根金融技术体系、双层监管体系、基础服务体系、政策支撑体系五大分支体系共同构成。

　　刘克崮回忆道，2009年在政协经济、农业联组会上,时任国务院总理温家宝听完他的汇报后说：“刘克崮发言中说的草根、微贷都很形象,实际上说的意思是金融机构的眼睛不能只盯着大企业,还要重视小微企业和农村、农户,这就需要中国多出几个尤努斯这样的银行家。”

　　“以农民为主体的草根阶层是中国革命特别是革命武装斗争成功的主要依靠，也是新中国共产党领导的社会主义人民政权的主要社会基础。我亲身体验到了孟加拉、印尼等资本主义国家政府、执政党和经济、金融专家已经建立了本国的草根金融体系、基本解决了草根经济融资难的问题，作为中共党员、金融机构高管和曾经的政府官员，我感到十分惭愧！我们没有理由不把这件事情做好，从制度上根本解决中国草根经济融资难问题！草根金融是高尚而伟大的全球性事业，我将和金融同仁在一起，以尤努斯为榜样，继续推动中国草根金融事业的发展。在党和政府的领导、支持及社会各界的共同参与下，借鉴国际经验并结合我们自己的成功实践，争取再用10~15年的时间全面建设起一个面向基层、服务大众、多层次、多元化、微利、包容、高效持续的准公共性的草根金融体系。如果中国能够成功地解决草根经济融资难问题，将会对全球解决这一难题做出重大贡献。”这就是刘克崮灵魂深处的草根金融情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