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诗依
水利学家中能诗者,本系列已经写过黄万里、顾兆勋。原清华大学副校长陈士骅也是一位水利工程学家,他精通德语、法语,不但能写诗,而且兼擅书法、绘画。尤值一提的是,陈士骅1973年病逝,其留下的千余首诗作,动笔于1967年,即辞世前的六年。此时,他罹患半身不遂,右手不能写字,改用左手,经过顽强练习,居然写出一手漂亮、典雅的小楷。他将自己的诗用一只手抄誊、订装、编辑成册,取名《两可吟存》,期以传世。
陈士骅是在郁郁中离世的。“文革”中,他被批斗、抄家。在那艰难时世,他用可以活动的左手,拎着小马扎,拖着病残之躯,去接受批判。家中珍藏的许多书画典籍,被焚毁一空。然而,时间的公正只是迟早而已。如今,人们开始纪念这位经历了晚清、民国及新中国,并有九年留洋经历的著名水力学家、教育家。2003年,《陈士骅诗集》出版,费孝通为诗集题写了书名。陈士骅的好友、诗人冯至先生在看了他的部分手稿后感叹:“士骅兄以病残之躯,成此巨著,近乎奇迹。”
《陈士骅诗集》中收录了682首诗,尽管不是全豹,但对于了解这位理工学人的旧学造诣、人生经历以及内心世界,已经足够丰富。而冯至称陈士骅的诗作为“巨著”,容有朋友间的客套与夸张因素,但也并非信口开河。
首先,就诗人写作时的生命处境看,无论内在还是外在,都处于巨大的困境之中,而诗人拒绝颓唐与沉沦,将人生的不幸与挫折发为追忆个人与国家历史的动力,可谓具有超越精神。
其次,就陈士骅诗作的品质而言,由于在写作之时就有“权充史外史”的自觉,加之其人生轨迹的跌宕起伏,使其诗具备了诗史的品质。
事实上,纵观目前可见到的陈士骅诗作,说它是一部诗体的中国版《追忆逝水年华》,也绝非牵强。在普鲁斯特的巨著中,体弱多病的作者回首往事,以巨细无遗的笔触,表达了对童年、家庭以及初恋的美好回忆,对庸俗事务的厌恶。而人生暮年身残落寞的陈士骅,将历历往事记录为诗,其中,既有对个体命运与遭际的细致描写,也有对社会历史事件的一手记录,同时也有对不同社会环境下人情世相的客观观察,许多篇什因而具备了审美、历史与社会学的价值。
具体说来,陈士骅诗作的内容,最可注意者,有以下五个方面:早年随父游宦见闻;德国留学回忆;抗战时期的国难、民生记录;文革遭遇;怀人之作。虽然陈士骅作诗的原则之一是“真情放笔书,事大翻不耻”,也即不屑于宏大叙事,但一滴水可以见太阳,真实记录小我的命运与所见所感,未尝不能照见时代的面相。
一
陈士骅的父亲陈庚虞是清末甲辰科三甲三名进士,他从小就随外放各县的父亲四处迁徙,伺宦各地。父亲亲自调教他的国学,为其打下了深厚的“童子功”。随父游宦的经历,在陈士骅看来,是一个广泛体验中国基层社会的过程。《随宦忆》调寄忆江南词六首,是对随宦生涯较为全景的扫描:“随宦忆,童顽忆始兴。尝铺蕉叶充席卧,每折竹枝当马乘,芙蓉木上腾;随宦忆,益智忆赵城。侯岭险峻文豹吼,官衙幽静锦琴鸣,清汾玉带横;随宦忆,贫窭忆定襄。覆车侥幸河无水,果腹经常薯代粮,胡沙蔽日黄;随宦忆,穷僻忆阜城。沙壅县垣车可越,地广斥卤谷不生,哀鸿哪忍听;随宦忆,快意忆磁州。杨柳堤平欣试马,荼蘼架背好玩球,韶华不我留;随宦忆,奇诡忆热河。千尺深壑藏鹰隼,百丈高槌镇蛤蟆,妖神淫鬼多。”
陈士骅随父游宦的辙迹,主要在今天河北、山西的穷乡僻壤。其时正值晚清,从词中看出,尽管父亲是县官,也难逃清贫,在山西定襄所过的,经常是以薯果腹的日子。但是,晚年回首,诗人储存于记忆中的,更多的是民生的艰难,以及童年游戏的多姿多彩。
陈士骅擅作长调纪事。记录随父游宦经历的诗中,有三首记录自然灾害的长调,分别是《白洋淀大水围城引》《蝗灾》《雹灾》,这些诗,极写灾难的肆虐与人在大自然面前的无助,篇篇都有令人震撼的阅读体验。如记述白洋淀水灾一诗,有这样的句子:“梦里惊闻锣鼓喧,疾呼暴涨堤难全。男女老少竞奔赴,日不遑食夜不眠。可怜挽狂终乏力,万丈层堤终溃穿。大敌将临孤城闭,逃生乡民来城避。纷纭杂沓绳缆系,坠落践踏登时毙。自救何顾妻和儿,身存那管软与细。魄丧魂失呆木鸡,噩极忘悲悲无泪。先闻殷殷走闷雷,继见天边一线皑。愈迫愈近鼋龙吼,无涯凶涛卷地来。翻花滚雪千层浪,水头壁立似刀裁。头前人畜奔何及,鲸吞兕舐风扫埃。转瞬已到城垣下,无数生灵埋浪堆。洪分包抄早合抱,霎时孤城变孤岛。来波触城漾回波,两波激荡互萦绕……关厢庐舍万千间,砰轰声中相继杳……”
诗中描写的,几乎是一幅末日景象。洪水滔滔,固然恐怖已极,而滔天洪水所冲垮的,除了屋舍城垣,还有人性,以及男人们的责任心,人们只图自救,没有互助,男人则放弃妻儿,自顾逃生。这是令人叹息的一幕。
自然灾害中的惨景,陈士骅毕生难忘,晚年执笔时,犹历历在目,所以写来细致、逼真,令人一读之下,惊心动魄。这些诗,成为陈士骅诗中价值很高的部分。
二
1925年至1934年,陈士骅留学、工作于德国。他先是在波兹坦实用中学读高中,后进入慕尼黑工业大学攻读铁路和水利工程专业,毕业时,论文以修铁路建筑桥梁和河港工程为题,获德国国家“特许工程师”和硕士学位,并得以进入德国国家铁路局任职。在德期间,陈士骅还游历了奥地利、法国及意大利等地的许多城市。晚年的陈士骅,在诗中深情回忆了异国青春岁月的美好,对欧陆国家的风土人情与社会百态,也多有细腻的忆述。
出国前,陈士骅在北京四中就读。因连年考试第一,他被戏称为“包第一”。不过,在晚年记述波兹坦高中学习生活的诗中,陈士骅却对初到德国时的学习态度颇感自惭。《就读波兹坦实用中学》一诗中,他写道:“自恃天姿士林豪,割鸡奚费宰牛刀。孜孜彻夜知偏少,兀兀穷年效不高。师严示惠轻批颊,女艳求怜频弄骚。寒窗三载究何获,虚掷光阴鬓二毛。”很明显,学习效果不彰,缘于青春期的骚动。而《忆波城乘车赴校》,忠实记录了年轻人常有的情感涟漪:“仆仆风尘巧并肩,相依相傍觉热传。离去徹颤闻长喟,今生重聚再无缘。”诗人在电车邂逅一个女孩,并被女孩吸引,可惜萍水相逢,惊鸿照影,再聚无缘。
在萨尔茨堡,陈士骅遇到捷克女子严娜柯娃。严娜柯娃在德国门心大学攻读历史,是考茨基信徒,信仰社会民主主义。两人的恋情持续多年,晚年陈士骅赋诗多首,详细描写二人从相识到分手的整个过程,将一段令人唏嘘的异国之恋记录给后人。
陈士骅与严娜柯娃相识于1929年,两人很快堕入情网,留下“卅日共晨昏,风情月色白”的缠绵时光。此后,是鱼传尺素的相思,偶尔密会的缱绻。《偶有所思》对这对恋人的幽期秘约作了诗意的描写:“夜静行人断,松疏透月明。无限殷勤意,难分缱绻情。执手两心印,回眸百媚生。人去久伫立,怅望绮窗檠。”可谓缠绵入骨。
可惜,这是一段无果的感情。严娜柯娃于1932年返国,为这段感情划上句号。两年后,陈士骅也回到阔别九年的故国。“独客岁月久,理合返故乡。客乡水亦美,故乡水更香。”然而,告别仍然令人神伤。《归国途中在苏黎士车站夜候车》一诗,追记了分手的无情与绝望:“枉自誓海更盟山,沾襟别泪迹斑斑。滚滚征轮人去后,落花流水两无关。”
不过,陈士骅显然未能忘情。在另一首诗中,记录了这样的细节:晚年,他在北京街头遇到外国女子的身影,严娜柯娃的形象不期然地浮上脑际,顿时陷入“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的千古迷局。
回国途中的所见,令陈士骅心情沉重。在香港,满街的衣香鬓影使人目迷,然而,“却顾码头工,褴褛一如昨。衣弊不蔽身,屣破十指露。熙攘竟何为,负重嘎声呼。瘪肋枯柴排,夹背汙汗注。”陈士骅出身仕宦之家,但难能可贵的是,终身保持了对底层百姓的关切。无论是在欧洲,还是回国后,劳工、农妇乃至妓女的生存状态,他都曾仔细观察,沉淀在记忆中,化为晚年的诗作。
三
1937年七七事变时,陈士骅正在北京,他的住处与华北国军粮仓相对,因而对事变有切近的了解。长诗《七七事变困北京》记录了日军攻入北京的过程:“鹊巢鸠居别秦川,知命达人亦黯然。还家时值卢沟变,平地霹雳天下乱。先是遥遥震殷殷,人道南苑试炮勤。继而轰隆无间歇,始传倭寇犯吾军。号外满章报喜讯,我师大捷敌败阵。敌溃理应我追歼,堪疑逐北声转近。吾庐地处营比邻,人喧马嘶竟夜闻。黎明启门觇翼翼,惊见江山满胡尘。沿街遍是黄衣走,汹汹荷枪据巷口。指手画脚拦行人,嘎声狂叫豺狼吼。一夕国破身已奴,苟延残喘空嗟吁。如是忍辱三冬过,鼓勇离乡出大沽。”诗中所记,与古脊椎生物学家杨钟健在《抗战中看山河》一书的描写完全吻合。由于报纸对战事的报道充斥谎言,对于日军攻入城里,一般北京人竟然毫无思想准备。一夕之间,国破身奴,令人情何以堪!
陈士骅回忆抗战时期生活的诗中,对大沽口海关汉奸的描写,也与杨钟健对北平汉奸的记录异曲同工。
1938年,陈士骅避乱南行,从天津大沽口乘轮出海去广州。海风凛冽的关口,人们排成长蛇阵等待开箱检查,但见:“汉奸三五辈,尾随寇领班。一巾再三抖,片纸仔细看。些小可疑处,叱逐不容宽。乃有老妇人,提篮备路餐。稍延未及启,拳足交加残。”类似的汉奸做派,《抗战中看河山》也有记载:“有许多事情,日本人并未想到,或想到只做成三四分,而汉奸即为之体贴入微,样样想到,并一做即做到十二分。如双十节,日本人并未否认挂中国旗,在伪组织未成立以前,既不挂日本旗,当然中国旗还有效,但汉奸们不让挂。”陈、杨的这些文字,今日读来,在我,迷惑要胜于羞耻与愤怒。
四
1949年后,与所有经历鼎革的知识分子一样,陈士骅面对的是无止境的否定自我的要求,非如此,将无从领到新时代的入门证。从已经出版的陈士骅诗作中,看不到涉及思想改造与反右时的作品,因此无从得知他在这些运动中的内心感受。
不过,光明日报出版社1952年出版的《思想改造文选(第四集)》收录了陈士骅的“我的资产阶级思想阻碍了院系调整”一文。该文最早刊发于该年3月12日的《人民日报》,当时,陈士骅任北京大学土木系主任。文中不难看出,他之所以反对院系调整,是出于两个原因,一是认为中国急需人才,大学不是多了,而是还不够,因此没必要进行院系合并;二是各个大学有各自的历史和传统,如果硬性地合并在一起,不但要影响原学校的发展,还会引起干部间的不团结。但是,这个原因显然不够深刻,最后,陈士骅将自己反对院系调整的原因挖到“无耻的”“自私自利的”“小宗派思想”这一深度上,庶几过了关。
对于“文革”,陈士骅不再回避,多有“言志”之作。这是他的诗作中最有光彩的部分。
1963年,陈士骅因中风而半身不遂,从清华大学副校长任上退下来,居家养病。三年后,“文革”风暴来临,“反动学术权威”的帽子上身,陈士骅迭遭批斗。面对没完没了的批判,他的耐心终于被耗尽了,发出抗议之声:“无过反复教思过,究竟何处曾错作。上下古今苦追求,只有无能错一个”。在《寒飙》一诗中,他写道:“寒飙日夜扫乾坤,万树千树叶无存。无能御暴甘忍土,漫整残诗深闭门。”诗中描述的,是一幅民族遭受劫难的图景,同时表达了在空前的野蛮与暴力面前,一个知识分子的无奈。
当然,陈士骅并非真心认为自己无能。早年留学归国后,他即全心投入国家建设之中,在抗战前夕,为陕南开发公路和水利做出了很大的贡献。1950年代,先后担任武汉长江大桥技术顾问委员会委员,参加石家庄、山西水利调查,以及密云水库王家园水库工地的工作。他还培养了许许多多的水利领域里的人才。作为水利学家,他有极高的人文修养,曾将雷马克的《西线无战事》译成中文,他的书法、绘画水平,也非泛泛之辈可比。因此,他有充分的理由保有内心的骄傲,在诗中,他以孤独的雄鹰自比:“天地一骄隼,轩昂永独飞。”
因为骄傲,他鄙视没有独立人格的乡愿。在《乡愿》一诗中,他这样为这批人画像:“奸宄犹可恕,乡愿最难容。彼否吾常否,人从我亦从。惯作风前草,不作涧底松。”在他眼中,人云亦云的乡愿较奸宄之徒还要令人难以忍受。
五
怀人是陈士骅诗作中的一大主题。作为学贯中西的学人,在科学与人文领域,陈士骅与许多杰出之士都有交游。在他的怀人之作中,最引人注目的,是怀念清华大学水利系教授陈祖东的诗。
陈祖东毕业于清华大学,抗战时主持过贵州兵工厂,他能歌善舞、喜欢吹拉弹唱,乐于助人,文革时,愤然于被追查自己与他人的“历史问题”,自缢于圆明园。陈士骅前后写下六首怀念陈祖东的诗,一咏三叹,长歌当哭。其中的《偶怀陈祖东》如下:
嫡传三拉红豆艺,
熟谙百曲紫玉符。
燃藜勤学伤秋句,
挑灯乐写祭江图。
不忘眷顾终身痼,
深信狂言一时迂。
书生何事抛妻子,
轻就荒墟伴鬼狐。
诗中表达的是,陈祖东家学渊源,兴趣广泛,乐于学习,但是因背负历史包袱,畏惧“狂言”,走上绝路。
上世纪五十年代初,著名动物学家秉志先生为自杀的神经学家欧阳翥写下过“何事轻生同敝屣,直如负气碎琼琚”的沉痛诗句,近二十年后,陈士骅又为陈祖东写下“书生何事抛妻子,轻就荒墟伴鬼狐”这样惊人相似的句子,有痛惜,有追问,令人无限感慨。
陈士骅此诗提醒我们,在不远的过去,我们这个民族,曾给他自己优秀的儿女制造了怎样的悲剧。这一页,绝不应该再重演了。
陈士骅其人其诗,都不应该被遗忘。
天下,了然于胸;尺度,可更深入。欢迎扫描下方二维码关注新浪财经官方微信(微信号sinacaijing)。
已收藏!
您可通过新浪首页(www.sina.com.cn)顶部 “我的收藏”, 查看所有收藏过的文章。
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