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第七天》之后

2013年07月25日 02:30  21世纪经济报道 

  朱生坚

   我想,我可能说出了余华想要说的一些话,所以用了这样一个题目。

   我不知道余华愿不愿意,反正我愿意让他在这里签上他的名字。

   朱生坚

   看完“第一天”的时候,我想:余华究竟想干什么?这样的小说,谁不会写?

   然后,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我开始认真起来。事实上,除了第一天,殡仪馆的人打电话给杨飞,问他“想不想烧”,让我笑出声来,此外的整个阅读过程,我都一直保持着同样的状态。这似乎是一种未曾有过的阅读状态。

   时隔很多天之后,在说出我最想说的那些想法之前,我想先说几句这本小说的某些优点。这些优点其实不太重要,所以要趁早先说出来,否则,留到后面,就没必要说了。

   要说余华的小说,首先应该而且必须说他的语言。当然,这纯粹是个人意见。在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余华的小说语言是最让我着迷的小说语言。像澡堂里的热气一样,整个儿包裹着叙述对象,不管是一个人还是一头牛。那是一种会让读者变得头脑简单,思绪漂浮到脑壳外面去的语言。《许三观卖血记》是个意外,简单,清晰,到了极致。《兄弟》又奔向另一个极端,好像跟莫言较劲似的。《第七天》,怎么说呢,我不想用炉火纯青这样的词,可是实在找不出更恰当的了。小说语言的炉火纯青,跟写字、绘画一样,就是返回到适当的青涩。那种青涩,至少可以消除圆熟和油滑,让人看到作者的认真和用心。这本小说读下来,始终就像浙江农村或城里的那些只有初中学历的人在说话,偶尔煞有介事的用个成语,打个比方,无非是为了努力说得更简洁明了,或者更有质感一点,即使并非每一次都能如愿。

   跟这种语言特征相关的,是它的写实能力。二三十年前的很多小说,好像都在比赛看谁把所有人和事物都写得不像它们本来的样子。现在,不妨借用套话来说,这是初级阶段的特色。无论是小说,还是诗歌,散文,乃至其他一切文体,写实是最基本的能力,也是最高的功力。《第七天》的写实功力体现在所有细节之中,譬如,“第五天”里,“青青芳草摩擦了后面爬行的二十七个婴儿的脖子,痒痒的感觉让二十七个婴儿发出咯吱的笑声”。这与其说是虚构,不如说是上乘的写实功力。这么说吧,在《第七天》之后,已经没有理由要求余华在写实上再有什么提高了,除非逼着他用兴奋剂。但是,余华在各种场合用语言和文字说过很多次的“牛仔裤崩裂”恰恰不在此列。确切地说,这是现实超越想象的一个案例。这只能说是作为小说家的余华用抄袭的方式向现实致敬。

   我真不想这么快就说到“现实”。可是,这本书的每一页都浸泡在“现实”里面。谁也不可能回避。也许,这正是它让人觉得不舒服的原因。

   如果只是像书评快手那样翻阅一遍,《第七天》就不过是近年来的社会新闻集锦或什锦或拼盘,或者,说得有艺术意味和学术意味一点,拼贴或碎片。这有什么意思呢?所有这些新闻,早就在各种媒体(包括舌头)上传来传去,到了令人厌烦的地步。信息泛滥的恶果之一就是让人很快就对信息无动于衷。况且,人们本来就习惯于遗忘历史。而且,也有人巴不得快点忘掉。那么,用小说的形式,偏把这些现实保留下来,“立此存照”,就算招惹非议,甚至被人说成是写给外国人看的,也堪称聊备一格,终究还是值得的。

   这不是偷懒,实在是现实胜于想象和虚构。最重要的是,时代变了,文学观念,对小说的期待,也应该变了。整个社会,所有现实,已经碎片化;整个世界,所有个人,已经扁平化。一小撮例外,在统计学上可以忽略不计。小说家固然可以固守自己的理想,继续创造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当然也可以像《第七天》这么写。这同样也是与时俱进,而且,同时也是返本归元——为什么不可以认为,这是小说回到了传奇?

   这也不是向现实投降。话说现实有一副惊人的好胃口,对它的任何赞扬、批判、谄媚、嘲讽,都会被它吞没、吸收,消化得连渣都不剩一点。对此,作为一个成熟的小说家,余华早该心知肚明。所以,当年在《兄弟》的热闹和喧嚣之中,我却分明看到了余华的膝盖在发软,做好了向现实投降的准备——有一位朋友说《兄弟》好在下半部,我相信他的判断,可是我只看了上半部就对下半部失去了信心,真不愿意看到余华在现实面前一败涂地的样子。相比之下,《第七天》不同于《兄弟》,也不同于更早的《活着》和《许三观卖血记》,虽然也可以说没什么不同。《第七天》用死人的眼睛看待现实、描述现实。在死人的眼睛和现实之间,仿佛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然而,正是由于消除了与现实之间的所有实际的、切身的、热乎乎的牵连,而消除了牵连也就消除了障碍,因此,唯有死人的眼睛才能真正如其所然地看待现实,而又根本就不指望改变现实——那是应该由活人来做的事情。绝不能用活人的词汇,比如克制、冷漠、安静、恬淡、虚无等等,来形容死人的眼睛。好像只有《活着》里面那头老牛的眼睛跟《第七天》的死人的眼睛才有得一比:活着,比什么都重要;死了,什么都不重要了。无论是老牛的眼睛,还是死人的眼睛,它们看待现实的态度,都会让我想到我所知道的很多穷苦的,或者,虽然不那么穷苦,但也是艰难生活着的人们,他们当中有我的一些父老乡亲。

   这一切构成了《第七天》的配料,它的主料是五味杂陈的感情。谁都知道,主料总要有配料才更有味道。不过,无论如何,感情不能概括。只有自己读过的人,才会知道它究竟写了些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感情。否则,听别人说了也不会知道。甚至,有理由怀疑,读过的人,究竟是不是能够真切体会这是些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感情。这是些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感情啊!余华已经尽其所能地重复了古今中外数不胜数的诗歌、小说、戏剧、电影讲述过的令人深信不疑的传奇:死亡抹消了人与现实之间的牵连,死人却延续着活人的感情,换句话说,就连死亡也改变不了人的感情。那么,谁能说死人真的就跟活人所在的现实没有关系?多少有些让我感到奇怪的是,这本书为什么要在扉页上拿《旧约·创世记》来说事。这就留给那些博学而好事的批评家去阐释吧。从“第一天”起,我想到的只是我们这里的人都知道的另一种说法:人死之后,要经过五个“第七天”,走向轮回的漫漫长途。反正,我们相信,死人和活人是有联系的,而人的感情是最重要的联系。人的感情也是连缀《第七天》的唯一的脉络,从第一页开始,直到最后一页:“那里树叶会向你招手,石头会向你微笑,河水会向你问候。那里没有贫贱也没有富贵,没有悲伤也没有疼痛,没有仇也没有恨。”这不只是一种对现实的愿景,这么理解的话就往另一个方向去了,不如说,这也是人的感情,对生活的感情。

   我本来想说,有很多人,甚至包括我的一些最亲近的朋友,可能都不适合读《第七天》,因为它让他们想到那些社会新闻,而讲述那些社会新闻的那些媒体的那些腔调会败坏了他们读这部小说的趣味,也就不觉得它有什么好。可是,这是小说,这不是社会新闻。我现在更想说的是,真希望他们能用另一种眼光来阅读或重读《第七天》。

   我想,我可能说出了余华想要说的一些话,所以用了这样一个题目。我不知道余华愿不愿意,反正我愿意让他在这里签上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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