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飚
我在广东有一个很牛逼的朋友,很年轻,叫汪洋。他在深圳当电视编导,擅长编故事讲笑话。最近他说了一个东西,让我做梦都在想。他说西方建筑的叙事很牛逼。我惊了,鬼上身一样,“叙事”两个字,用在建筑身上,就是我看英国乡村大宅、修道院和教堂时,那些圣像、纹饰、摆设、门洞仿佛直愣愣地瞪着我,要对我说点什么。
换位一下,一个老外到了中国,短期内也有我这样的幻觉,看到古典的园林,幽深的四合院,也会自作多情地总觉得有些东西要对他说点什么。这种陌生化的美感和想入非非不奇怪。
与在中国不同,此处让我内心丰盈的是,那些要对你说的物件,在今天的英国多数城市街头,乡村野店酒馆,就那么活生生地戳着,维多利亚时代的红砖房,乔治亚时代素雅的墙,都铎时代的白墙黑梁。这种历史的趣味和影子,在中国应该有,特别是在乡间,但交通欠发达,不能很方便地接近,使得这种叙事支离破碎。而在很多盎格鲁国家,类似英国这样的历史传统薄弱得很,比如我去过一次美国波士顿,有高楼,有帆船湖影,蓝天暖日,干干净净,像洗得太白的衬衫,乏味得要死。这种乏味直接影响自己对周边的哈佛、MIT的感受。由于对这种城市叙事资料不足的担忧,我断然打消去澳大利亚、北美生活的念头。
最近,英国莱斯特附近挖出一具骸骨,据说是英格兰国王理查三世的。理查三世是英国历史上富有传奇色彩的国王, 1483年登基,两年后战死,是英格兰最后一位战死沙场的国王,也标志着玫瑰战争结束,英格兰进入都铎王朝。他在位两年,却为王位处心积虑一辈子。莎士比亚戏剧中有他一出,在传统历史版本中,他害死兄弟,屠戮盟友,褫夺嫂子的王室称号,又谋杀两位年幼的侄子,在英国历史留下沉重一笔。而实际上,他的军事才华和治国能力,非同一般,后世的恶名,与他之后的都铎王朝的修史有关,他的传记就是出自《乌托邦》的作者托马斯·莫尔的手笔。历史显微镜之下,不管写史,还是被写,都有难言的无奈。为此理查三世后人还资助专门翻案的“理查三世之友学会”。
这具尸骸在一家停车场之下发现。莱斯特在英格兰中部,离伯明翰不远,历史悠久,如今是著名的印巴移民之城。我曾有次在此地坐夜车,上车以为自己是唯一乘客,突然间发现几乎是满座。那次经历纯属一种文化发现,突然提醒我,印巴族裔和非裔也是世界人口一大部分。这对我的感知冲击力极强,而不是种族主义偏见。这人口构成的变迁,使得理查三世埋骨的停车场,仿佛城市叙事的神来之笔,一下子击穿了最近在读的那几页薄薄的英国历史。在现代都市的橡胶轮胎、玻璃屋顶和水泥路面下,化为骷髅的古代国王,也许在夜深时分,悄悄地自言自语,已持续了近六百年。
感谢汪洋,让我知道用“叙事”来整合这所有的感受。这具疑似理查三世的骸骨会让莱斯特短期地重温历史。而英国丰富local history的作品,再次激发了我对中国地方志传统的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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