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行走在资源枯竭的边缘

　　记者调查本报记者 柏晶伟 范思立 曹英

　　从经济学角度说，所谓“资源型城市”，就是以自然资源开发而起，并以资源开采为主导产业的城市。随着对资源的掠夺式开采，单一的产业结构趋于崩溃，城市可持续发展受到严重挑战，城市将陷入资源枯竭的泥沼。

　　大同，正是这样一座资源濒于枯竭的城市。

　　提及大同，人们自然而然地会将它和煤联系在一起，因其煤炭储量大、质量高素有“煤都”之誉，是一座典型的“资源型城市”。在那个“有水快流”的年代，大同曾是大赶快上的先进代表，大小煤窑遍地开花，矿工师傅流血流汗，为国家多出煤出好煤。然而50余年之后，煤炭被大规模、高强度的开发，一系列严峻的现实问题浮出水面：煤炭资源日渐枯竭，生态破坏和环境污染日益严重，矿工生活和就业日趋困难……

　　8月底，

中国经济时报记者一行在大同为期5天的紧张采访，感同身受。

　　矿工张金的“幸福”生活

　　2003年下半年以来，国内煤炭供求形势发生巨大变化，钢铁行业投资力度加大，带动能源需求，使得煤炭价格高涨，用大同煤运站老板的话说煤价是“直线上升”，直到记者在大同采访之际，吨煤价格仍在240元的高位，运到上海，可以卖到480—490元。依照逻辑，煤炭形势好转，煤矿职工的生活应该有明显的改善。但记者了解到的情况却并非如此。

　　张金，同煤集团所属云岗煤矿综采队的生产班组长。如果不是他自己报出47岁的年龄，单看相貌，初识的人一定会以为他至少有60了。老张1977年从山西广陵县农村招工到大同当矿工，在云岗矿一干就是28年。

　　老张的家，位于一座矿山的半山腰上，低矮狭小的自建房与其说是房子，不如说是窝棚。在大同矿区延绵几百公里的山坡上，随处都可见到这样的棚户区。

　　老张的家，一张火炕占了大半个屋子，靠墙是一个低矮的铁皮柜和一个细长的水缸，别无他物。勤快的老张媳妇给记者端上两杯泡在玻璃罐头瓶里的热茶。

　　“一家人全靠我每月1900块钱的收入，日子虽然紧一些，可是现在要比前几年强多了。”一直笑着的张金满意现在的生活，是因为三年前他每月只能领到230元的待岗工资。

　　老张有一双儿女，儿子在大同卫校毕业后没有找到工作，只好子承父业到平朔煤矿挖煤去了，女儿今年考上山西师大，3万元的学费是一家人几年“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老张媳妇说，家里一两个月吃一次肉，平时的好菜就是豆腐，一餐一个烩菜，囫囵下肚。

　　张金在一线采煤，每次下井，要不吃不喝干六个多小时。由于在总收入中有一部分属于计件类的效益工资，矿工们都希望在井下多采多挖。去年云岗矿全矿人均年收入为1．87万元，收入最高的综采一、二线的工人一年挣不到3万元。但这已经让矿工们笑得合不拢嘴了。

　　国家统计局的资料显示，现在，相当多的矿工家庭人均收入低于当地农民人均可支配收入。据同煤集团介绍，2004年综采一线职工的平均工资为2万元，远远低于电力、铁路等相关行业。

　　一个破产煤矿的未卜命运

　　在兼并地方32个煤矿之前，同煤集团本部有15个主力煤矿，这些矿按照距离集团机关的远近被分别编了号。记者原计划要去最远的煤矿之一——已经破产的12矿采访，但途中断路，临时改道7矿——雁崖煤矿。

　　雁崖煤矿深处大山，共有职工4700余人。该矿1962年正式投产，设计周期为60年，核定生产能力年产100万吨。由于技术进步和开采进度的加快，到2005年实际产能已经超过160万吨。加上小煤窑的蚕食，资源枯竭速度加快，雁崖矿已经提前10年枯竭。

　　2001年，雁崖煤矿申请破产。2005年，国资委正式批准，清产核资工作已经完成。现在，作为单独法人，已经在雁崖煤矿的基础上挂牌成立雁崖煤业公司，9月正式进入破产程序。破产以后，一方面组织生产自救，继续开采剩余的边角煤；另一方面准备整合资源，收购部分小煤窑。据雁崖煤矿地测科刘科长介绍，剩余煤层可采储量938万吨，开采4—5年之后便无煤可采了。

　　破产之后，企业职工如何安置？煤矿的出路何在？雁崖煤矿党委副书记、副矿长高峪告诉记者，毕竟是国有企业，雁崖煤矿属于政策性破产，职工将获得一笔破产安置费，根据该矿的统计核算，这笔费用应该在1．4亿元以上，包括破产经济补偿、一次性安置费、提前退养人员工资，发放对象为全民职工、合同制职工、混岗集体工和新增伤残职工等。破产涉及2000余人内退，领取退养金后将自谋职业。至于煤矿的出路，国家政策鼓励转产到其他行业，但自然条件和失业人员的素质限制了产业转移，“这儿的人只会挖煤，不会种地，也没地可种。”所幸，退休、退养人员都上了基本社会保险。

　　据记者了解，世界上发达国家，资源型城市转型，至少需要30年的时间，并且有国家财力的巨大支持。显然，在我国还不具备这样的条件。同煤集团47个矿中，已经有4个破产，2个正在破产进行中，破产煤矿能否顺利转产，还取决于许多因素。

　　侏罗纪优质煤还能挖多久

　　大同储藏煤炭资源主要是侏罗纪煤和石炭二叠纪煤。大同市市长郭良孝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资源枯竭主要指的是侏罗纪煤的枯竭。

　　据大同市政府提供的资料，大同煤炭资源已探明储量约312亿吨，其中侏罗纪煤70亿吨，石炭二叠纪煤242亿吨。随着能源基地的建设，煤炭长期高强度开采使大同市煤炭资源即将进入枯竭期。

　　大同煤田侏罗系煤炭资源赋存面积共计772平方公里，已经开发利用和精查区面积为632平方公里，占侏罗系煤田总面积的82％。目前，大同侏罗纪煤田的保有储量为28．2亿吨，按现有开采能力8700万吨、回采率40％计算，可服务13年；按回采率50％计算，可服务16年，若加上资源破坏等因素，则只能开采6～8年。不少煤矿正面临破产。同煤集团公司本部的15个主力矿井中，除6个已因资源枯竭关闭破产的矿以外，其余矿井服务年限多则20年，少则3～5年；地方煤矿服务年限不足5年的矿井有68座，6～10年的矿井有116座，11～15年的矿井有77座。

　　郭良孝市长说，石炭二叠系煤炭资源尽管含量较大，但由于煤层深、开发成本高、安全隐患多等因素，目前开采利用价值不大。

　　“这些情况，将直接影响对全国优质动力煤的有效供给，也给大同自身经济社会的可持续发展带来了巨大的挑战。”

　　地质灾害严重，生态环境不断恶化

　　当记者在煤尘滚滚的矿区采访，在距离地面300米以下的综采工作面与矿工攀谈的时候，不时被烟尘呛得要用手捂住口鼻。

　　在大同，因为采煤诱发的地质灾害严重，生态环境不断恶化。据介绍，作为资源型城市，大同市的环境污染属于结构型污染，以煤炭采掘和依托煤炭的高耗能为主的产业结构，导致区域环境污染十分严重，其治理难度较大。

　　大同是全国100个最缺水的城市之一，由于煤炭资源的高强度开采，地下水系遭到严重破坏，水危机状况进一步加重。市区人均水资源占有量不足全国人均占有量的10％，一部分矿工家属生活用水常年靠矿井排出的废水维持，另外，因采煤造成农村人畜吃水困难的问题也相当严重。

　　因煤炭煤矿开采中废气、粉尘、运输中的扬尘、煤堆自燃和燃煤锅炉烟尘形成造成的大气环境污染也相当严重。根据有关资料，在2003年、2004年全国113座重点城市污染综合指数评比中大同排名倒数第三。

　　另外，矿区地质灾害频繁发生，地表设施遭到严重破坏。近年来，采空区塌陷引发的地质灾害不断，造成地面坍塌，部分基础设施、居民住宅、耕地和植被造成不同程度破坏，严重威胁着居民安全。据不完全统计，全市矿区目前累计采空区叠加面积约940平方公里，地裂缝97处，最大裂缝宽度2米，总面积约439公顷，地方塌陷67处，总面积约1724公顷。受地质灾害影响的有6．99万多户、22．93万人。

　　上学、就业和住房是矿工身上的三座大山

　　“收入少还不是最灼心的，孩子上学、就业和住房，最让人头疼。”在云岗煤矿，记者在与10余位矿工的座谈会上，听到这样的声音。

　　王善义是有27年工龄的老矿工，他所在的综采二队，是收入最好的，最高时一个月可以拿到4000元，但他干的活也是最苦最累的。王说：“我必须在井下。”因为他的三个孩子都在念大学和中学，每年的学费压得他喘不过气。

　　据介绍，现在大同仅矿区就有待业青年4万多人，每年还有三四千名考不上学校的初、高中毕业生涌在矿区。“30岁的小子在家闲呆着，不稀奇。”

　　由于不少煤矿企业停产倒闭，引起许多职工下岗待业，就业压力巨大。目前，全市有下岗失业人员8．4万人，其中煤炭行业的有4．6万人。大同市劳动和社会保障局劳动与就业科科长李坚说，按现在的经济增长速度，每年仅能新增就业岗位4至5万，而全市需要就业、再就业的人数平均每年达到14万人，其中包括5万多名下岗失业人员。

　　因为收入有限，矿工根本无从谈起买商品房。目前，仍有为数不少的矿工像张金那样住在山坡上的简易自建房中，一家几口人挤在低矮狭小的工棚里。这里冬天有风，夏天漏雨，一旦遇到连阴雨，有的自建房就会倒塌。

　　地方财政无力接受全部社会负担

　　作为老能源基地，大同的煤炭企业成立早，人员多，包袱重，大而全的办社会负担令企业难以轻装上阵快速发展。以同煤集团为例，全公司承担的社会职能有学校、医院和公安等，粗略估算，同煤集团每年支付企业办社会费用达10亿元左右。

　　在谈及煤炭企业办社会的负担时，地方政府也是一脸无奈，“没办法，地方财政拮据，我们也没有能力接收。”大同市长郭良孝表示，市区吃低保的人数17万，占到全省吃低保人数的六分之一，而且低保对象每个月只拿181块钱。据了解，由于大同市地方财力不足，在接收同煤集团办社会问题上一直未有大的突破。

　　同时，大同市社会保障压力也在加大。煤矿企业

养老保险费支大于收，基本上依靠中央和省财政补助才能确保离退休人员基本

养老金按时足额发放，一旦补助金不能及时到位，确保工作将面临较大困难。

　　“挖”与“不挖”的悖论

　　目前，大同已被列入全国十五个典型资源型城市转型试点。大同需要做的事情很多。

　　过去“一黑遮百宝”，“以煤为纲全面忘光”的思维定式，形成大同单一开发资源的现象，可谓一条黑路走到黑。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产经部研究员钱平凡认为，对于壮年型或资源逐步走向枯竭的煤炭城市，不能以单纯追求煤炭产值和业绩而过度耗费资源，要科学地制定多元化的经济发展步骤，必要时要控制主导产业的发展规模，以避免产业接续不上，进而造成城市经济的大起大落。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大同的煤不挖不行，经济上不去，老百姓也会骂娘；这样漫无节制肆意挖也不行，这种吃后代老本的做法肯定是有历史责任的。”这个悖论一直在困惑着大同。

　　煤炭产业作为大同市的龙头产业，产业链长期稳定粗大、生产方式相对简单粗放，缺乏抵御市场风险的能力，随着煤炭资源的枯竭，开采成本上升，企业效益不高，资金积累困难，煤炭企业虽然已经认识到单靠挖煤难以为继，但由于资金匮乏、社会负担沉重，自身无力发展接续产业和替代产业。

　　如何做好煤炭文章，是大同的一道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