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今天这钱、钱、钱不断升温的社会氛围里，所有的人都再也不能稳坐不挣钱的钓鱼台了--非但不能不挣钱，还得挣得多，多多挣，挣到无限。于是，平民公园什刹海竟幻化成了一条酒吧街。它还高举起了游王府，访古刹，逛胡同，泛轻舟，泡酒吧的商业大纛，挖空心思，殚精竭虑，把祖宗留下的所有资源都发掘、整合成了卖点，好一个商字了得!
韩小蕙
韩小蕙，女。北京人。
1982年毕业后进光明日报社工作，现为该报《文荟》副刊主编。
南开大学文学院兼职教授。北京作家协会签约作家。中国美术家协会雕塑艺术委员会文化顾问。中国作家协会入会资格审查专家组成员，中国作协长年特聘《中国散文年度选》主编。
2003年应美国国会图书馆邀请，成为新中国首位在该馆演讲的作家和编辑，并获美国国会图书馆友谊与进步奖、美国国会参议员推动中美文化交流奖、旧金山市市长奖和市政府奖等。
北海不是海，景山不是山，然而因了皇家的霸气，它们便都呼作海唤作山了。并且，一直延续到今天。
可是你呢，什刹海？
你分明是我们北京老百姓的一方平民水域，为什么也称作海呢？
一
坐在什刹海西岸的濡热里，我眺望着一池碧水。这一片临海的水面，一甩脖儿，全都开辟成酒吧了。并且，这是经过政府工程的统一打造，将沿岸原来灰色的小平房，一水儿换成了雕梁画栋的二层乃至三层的楼阁。由于寸土寸金，楼阁连着楼阁，酒吧傍着酒吧，密不透风。如今的人啊，论起赚钱来可真是劲头十万万足，又敢想敢干敢昧良心，一小瓶250CC的矿泉水，你道是卖多少钱？
45元。老板说出来的时候斩钉截铁，一点儿不脸红，还特有将军气度。在这个地球上，还有比这更贵的水？说起来，咱们中国人的生活水平，可真是太高了!
不过幸亏，眼前这片什刹海的水，还高悬着平民水域的招牌，多看几眼，也不收费。一池浓浓的水波，也还是绿绿的？？静水，脉脉含情。北岸顶头，尚留下了一小片荷花塘，正是粉色花枝戴满头的胜景，配以款款绿叶，和精灵般明明灭灭的露珠，依稀可见老什刹海的遗韵。可惜的是，这些风姿绰约的荷花仙子们，亦被商人套牢了，成为身后那高档饭庄的盆景。那浮辞艳彩的饭庄，只用一根小指头粗的细绳，就规定了荷仙们不可逾越的疆界，长不过20米，宽不过10米，不准越雷池一步。于是呢，她们被砍头斫臂，老百姓们只能远远地看着，顶多像贾宝玉一样，兀自伤悼一回!
唉，她们是没赶上好时候，一百多年前十刹海周围约三里许，荷花极盛。南岸树阴夹峙，第宅相望，多临街为楼，或为水榭，绿窗映之。西岸稍荒寂，唯故协揆文瑞第最华整，朱楼重栏，极似江南，高柳带拂，尤为佳胜。(《桃花圣解庵日记》)据说那时，学子文人最爱到此，可以伴着阵阵荷香读书。
二
吾生也晚，当然也没赶上伴荷香读书的时代，不过二、三十年前，我就是这碧波之中的一个快乐仙子。
那时，这里还是一个天然游泳场，如今被酒吧们踏平的小平房，就是存换衣服、冲洗淋浴处。游泳场也是由政府开办的，一切管理有度，秩序井然，湖面上还有救生小船和水手。京城各个阶层的老百姓，甚至是正在被批斗的黑五类、走资派，只要花5分钱买上一张门票，得，您就尽着兴致游吧……而这，在那红色专政时代，可曾疗救过多少绝望的心灵？
我之钟情于这天然游泳场，乃是因为这里不限时间，愿意游多久就游多久，毋须像在室内游泳池，老得提防着墙上的挂钟。这是在大自然的怀抱里，时间和大自然一向是好朋友。
虽然那时我也是沦为贱民的走资派子女，事事处处都低人一头；虽然社会是普遍枯燥、普遍贫穷、普遍严峻，既没有今天的游戏机、网络、卡拉OK、MP3，更想不到花园、洋房、汽车、名牌、山珍海味……可是我们有什刹海们的拥抱、安抚、教导和锻炼，心中有上善之水可依，背后有仁者之山可靠。在未被铜臭浸淫的大自然的臂弯里，心灵高远旷达，仿佛直达白云之间……也许，这跟时代无关，少年的梦都是金色的吧？
歌德说过：我们的生活就像旅行，精神是导游者，没有导游者，一切都会停止，目标会丧失，力量也会化为乌有。
我常想：虽说是物质决定精神，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但是物质与精神之间，一定有着极其广袤的空间，或者说是松紧带的弹拉轨迹几乎可以大到无垠。不然的话，今天的我们，物质是上扬复上扬，化妆名品、燕窝鱼翅、桑拿按摩、金粉银饰，还有什么奢侈消费没被人想到？还有什么好吃、好喝、好玩、好乐的没被人创造出来？可是精神呢？为什么就像昔日的游泳场，谁也不能提起，谁提起就会被人讥为落伍、笑为白痴？
然而我坚信：尽管高贵的精神并不能兑换成金钱，但若以为精神是没有价值的便自我放逐，甘做一只整天被金钱鞭策的疯狂陀螺，那么你肯定也会被高贵所放逐。
就像这被关闭了的什刹海游泳场，谁能保证，它就永远地被酒吧一条街压在身下？君不见北海公园的肯德基在广大市民的压力之下不是已被请出去了吗？
三
暮色渐浓，身边的吧客越来越多了，声音杂踏，几乎把水畔的桌子都坐满了。
今天是星期三，生意便这么好，周末假日的火爆可想而知!据说，连过去夜夜爆棚的三里屯酒吧街，如今也已被什刹海取代了，那里的老板急得直想跳楼。急也没用，三里屯不就是离使馆区近点儿嘛，岂能与这片京城最大的水域相比？别忘了，人类是逐水而居的动物。
您再加点什么？吧小姐又晃了过来，与其说是询问，不如说是命令。我们自制的酸梅汤，挺值的，才48元一扎。
好吧，那就来一扎。
我在心里笑了：挺值的，说得多好听!谁不知道，超市里有的是卖酸梅粉的，几元钱一大袋，一小勺就能兑出一大扎，其暴利有多么惊人!是啊，这条流金淌银的酒吧街，能为多少人、为多少部门、为多少利益均沾者，贡献多少金钱啊!这岂是一个群众游泳场所能望其项背的？
据刚从北戴河回来的朋友讲，如今那里的农家院落，再也看不到过去那绿肥红瘦的田园风光了。家家院院都显得局促狭窄，只要有一寸宽的地方，就都被塞盖上一间小房，办农家旅店，赚钱。
可是钱啊钱，你所到之处，该繁华的繁华了，该宁静的却再也不宁静了。
四
在金代以前，什刹海本是古高梁河道上的一片天然湖泊。金代统治者占据燕京之后，便在这里大兴土木，修建了一座规模宏丽的离宫，命名为太宁宫。
到了元代，这里成为大都城的统治中心，北海和中海被圈进皇城，没有老百姓的份儿了；什刹海则成为重要的漕运码头，时称海子的积水潭，便是南北大运河的终点。繁盛之时，这片水面上千帆云集，舳舻蔽水，沿岸也就渐渐变为商业中心，钟鼓楼一带，米市、面市、绸缎市、珠宝市、鹅鸭市、果子市……相继成型。一时间，银锭桥两畔，南北大贾充斥于酒榭歌台；烟袋斜街上，西域阔商进出于茶肆闾阎，连马可·波罗也曾留下了足迹。
明代以后，大运河终点东移，什刹海地区的经济意义逐渐让位于文化意义。许多将相高官竞相在湖畔修建亭园别墅，著名的有大将徐达的府邸太师圃，以及漫园、镜园、湜园、方园、杨园、王园、英国公园等等。无处不在的宗教势力也伸展进来，佛教、道教、伊斯兰教、基督教、天主教等多种教派，陆续修建了火神庙、护国寺、广化寺、净业寺、关岳庙等数十处寺庙宫观。如今什刹海的名称，就是由湖边的一座著名寺庙--十刹海寺演变而来的。
到了清代，满族实行家族统治，历史便大大地后退了一步。什刹海一带几乎全部成了皇亲国戚的私人领地，恭亲王府、醇亲王府、庆亲王府、阿拉善王府、涛贝勒府、棍贝子府、德贝子府以及纳兰性德的渌水亭、恭亲王的鉴园等，把北京城里这片惟一的开阔水域风景区，统统占为己有了。
新中国成立之时，由于连年战乱，王府衰败，什刹海地区已是一片荒芜。人民政府组织数万民众开展了疏浚整修工程，将塌陷的堤岸修补一新，将淤塞的脏乱水道还原为千顷碧波。更在今日之西岸处砌堤树网，开辟了万民同乐的群众天然游泳场。平民化的荷花市场也愈见红火起来了，长夏夕阳，火伞初敛，柳荫水曲，团扇风前，几席纵横，茶瓜狼籍。玻璃十顷，卷卷溶溶。菡菡一枝，飘香冉冉，汇成一曲梦一样温馨的夏日交响乐。最让孩子们回味终生的是那些小吃，豌豆黄、云豆卷、艾窝窝、驴打滚儿、蜜麻花、焦圈、卤煮，还有菱角、白藕、莲子、鸡头米、冰激淋、雪花酪、酸梅汤、杏仁豆腐……从落日熔金直吃到月明星稀，这一方富有人民性的市井宝地，算是彻底回到了人民的手中，也深深印在了老百姓心里。
斗转星移。半个世纪的风云几多变幻，大跃进、人民公社、四清、文革、拨乱反正、改革开放、全民奔小康……阶阶段段，风风雨雨，什刹海全看见了，也都跟着经历过来了。她有时热闹，有时寂寞，国运不济时便被丢弃一边，政治清明时就得以修葺一回，总的说来，还基本保持了西湖春，秦淮夏，洞庭秋的风姿美景。
可孰料想，在今天这钱、钱、钱不断升温的社会氛围里，所有的人都再也不能稳坐不挣钱的钓鱼台了--非但不能不挣钱，还得挣得多，多多挣，挣到无限。于是，平民公园什刹海竟幻化成了一条酒吧街。它还高举起了游王府，访古刹，逛胡同，泛轻舟，泡酒吧的商业大纛，挖空心思，殚精竭虑，把祖宗留下的所有资源都发掘、整合成了卖点，好一个商字了得!
历史啊，果然是风一程，雨一程，艳阳高照又一程，凌厉风霜再一程，绵绵无穷。
五
天终于黑下来了，湖面上也终于吹来了一丝丝凉爽的风。
我惆怅地站起身，踱出了酒吧，沿北岸逶迤而去。
起初，我还记着数，想数数这些酒吧大体有多少家？但很快就放弃了，因为发现这是徒劳的，连七拐八弯的小小胡同里，也挤出一个又一个小小门脸，并且还在像母鸡生蛋一样，不停地繁衍着。
我惊奇了，不像是走在什刹海，而是来到了联合国：日本料理、韩国烧烤、星巴克咖啡，还有英、法、意、德、俄……各国的饭店、酒吧、咖啡厅，都来这里凑全了。有的还在中国式的楼台亭阁之上，又施以西洋式的改造，加上了罗马柱、女神像，还有洛可可式的窗棂和雕饰，傲然俯视着眼前的这片中国海。这些老板，我猜绝大多数还是中国人，他们可真是一个比一个有经营头脑--你厅里有大陆流行歌手，我吧里就请洋歌专业演员；你招揽洋人有术，我就对月光族、卡通族下手；你一盘蘑菇汤敢黑50元，我一瓶伏特加就敢宰400块……所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股肱砥砺，共存共荣；和谐竞争，相依发展；铁定目标：多多赚钱!
可昔日里那些摇着蒲扇摆古的老大爷哪儿去了呢？那围着大人捉迷藏的小顽童哪儿去了呢？那些兴高采烈跳大秧歌的阿姨大妈们哪儿去了呢？
荷花市场门楼下，紧邻马路，还剩下五六十平方米一块平整整的洋灰地(昔日是毛主席像前的一小片空场)，如今成了大众舞池。三四台录音机放到最大音量，上百人在里面挤着、舞着、碰撞着，活像雷雨前忙忙乱乱搬家的群蚁。四周还有数不清的人在干瞪眼瞧着，等待着，找寻自己上场的机会。而这些穿着普通，操着地道京腔的平头百姓们，正是什刹海一带的老街坊、老居民……
六
这使我想起了刘心武先生的一篇名为《什刹海的情调空间不能失去》的文章，发表在2003年9月3日光明日报文荟副刊头条。刘先生指出：在北京城建都之始，规划里很显然是要在这片居于城市中轴线西北侧，紧邻极为重要的标志性建筑钟楼与鼓楼的水域，保留并刻意加重处理为一处富于野趣的情调空间。并且数百年来，历经元、明、清、民国、中华人民共和国，直到十来年前，对这规划一直实施得很认真，由此形成了两个最大的特点，一是营造出了银锭观山等都市中之野景的意趣，二是不让商业气氛来浸染这处水域。
可是，现在面对着有人把‘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改换成‘桨声灯影里的什刹海’，以为是道出了或预告出了什刹海的‘繁华艳丽’。这让我很着急，我要跟这些如果不是故意误导就是实在糊涂的人士说不。心武先生指出，秦淮河本是青楼聚集之地，今天的南京市已经去除了它色情消费的糟粕，将其修建为一处展示南京特色餐饮、风味小吃精华的口福空间，而我们的什刹海怎么还能去跟秦淮河比浓妆艳抹呢，更绝对不能在什刹海周围去形成什么酒吧一条街!
刘文发表之际，正是什刹海酒吧一条街开始计划、营造之时。一时社会舆论大哗，争论激烈。从彼时一直到现在，仗义执言的政协委员们几次提出议案，吁请政府有关部门出面，对什刹海地区的精神文化传统以及情调空间加以保护!
可是，面对着一小瓶矿泉水都能卖到45元的超现实主义暴利，酒吧一条街越益加快了施工的速度：挖地基、打桩、架房梁、砌墙、安玻璃、装潢……星夜兼程!同时， 筑码头、修路、造游船、招商、办执照、进货……争分夺秒!转眼之间，开门营业了，生米做成了熟饭。熟饭又立即变成金饭--有谁肯放弃流金滚银的地盘，又有谁不为保住滚滚而来的财富背水一战呢？
在人类绵延繁衍的发展进程中，金是个极其特殊的物质，它使家庭分裂，使弟兄反目，使朋友成仇，使战争取代和平，使人类相互厮杀。面对着汹涌而来的金钱浪潮，刘心武等知识分子的声音，是多么的书生气十足，又是多么的苍白无力啊!
当金钱说话时，真理都缄默了。早有一位智者看明白了这一点 (兰特语)。
七
我回想起在酒吧间时，曾与身边一位吧客的攀谈。他，40岁多点，大学毕业后到京城工作，已经有20年光景，庶几可称为北京人了。难得的是，当年他也曾在什刹海天然游泳场游过泳，而且上瘾，隔三差五地来。
哎哟，下班以后来游个两千米，然后心满意足地回家，觉得当个北京人，真棒!他跟我说起当年畅游的感受，幸福得眯起了眼睛，脸上荡漾出微醺的笑容。
我就问他：那你觉得是过去的游泳场好呢，还是今天这酒吧一条街好？
这是鱼和熊掌嘛……他嘀咕着，思索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现在这样子也不错。坐在湖边，享受美食，偶尔充一回大款，挨一回宰，也还承受得起。
我再问：那你想没想过，要是什刹海的文化精神断代了……
哦，哦，他敷衍着打断了我的话头：现在，我们都懒得说这种不着调的话啦。
……
不知道他能代表多少百分比的新北京市民？也不知道现在的社会风气为什么变成了这样？人们似乎只对股票、名牌、汽车、房子、健身、减肥、美容、靓女酷男、吃喝玩乐……有兴趣，津津乐道；而在他们生活的词典中，已经永远地删掉了诸如精神、心灵、文化、修养、品位、情调……之类不着调儿的词语了。（来源：上海证券报）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