患者惊恐地观察自己肺部的X光片
在中国农村，男人耕田种地，女人洗衣做饭是一种传统。然而在广西横县广龙村，洗衣做饭做家务的，却是一些中年男子。是什么原因让他们不能再回到田间劳作？
“淘金”归来 怪病缠身
广西横县广龙村山多地少，人均土地面积不到0.4亩。这里的农民年收入只有2000元，其中一半来自农耕。西津水库，建于上世纪50年代，是中国第一个水利发电站，它隔在广龙村和县城之间，使本已偏僻的村子更加闭塞。上世纪80年代，离广龙村大约3公里的南乡镇大化村发现了金矿。一时间几十家采矿业主纷纷到大化矿区开采。矿上每月几百元的工钱相当于种大半年的地，于是大约从10年前开始，村里的青壮劳动力纷纷拉帮结伙去“淘金”，上矿的有夫妻、父子甚至整个家族。从此，矽肺病缠绕不去，困惑着这个本就贫穷的村落。
文昌富，矽肺三期合并肺结核。他曾经可以挑起两百多斤的担子。而现在，体重掉了三十几斤，只能把大部分的力气用来呼吸。
罗庆坚，两年前因矽肺病去世。在这之前，他的弟弟罗庆标也因患矽肺病去世。两兄弟死后，妻子们相继改嫁，留下两位老人和4个子女。还有一个17岁的男孩和一个14岁的女孩在广东打工。本应被赡养的古稀老人为了抚养未成年的孩子，重新回到了田头。再过几年，等到老人没力气下田了，两个孩子很可能就得中断学业，踏上打工生涯。
蒙志宗，矽肺二期半合并肺结核。1996年开始，一直在离村不远的金矿打工。2002年，他对矿上的工作感到吃力，于是回家种地。回到家，他发现自己连干农活的力气也没了，只好进城求医。他先去了横县人民医院，医生说他患的是肺部感染，可是用药之后不见好转，病情反而一天天更重了。无奈之下，他又去了县卫生防疫站，而这回的诊断结果变成了肺结核。吃了一个多月的药，仍然不见任何效果。在这之前，村子里已经有几个人因为同样的怪病不明不白地死去。于是，蒙志宗的堂哥———村医蒙健宗对堂弟的病作出了大胆的猜测———矽肺病。随后，他带着包括蒙志宗、文昌富在内的5位乡亲来到广西诊治职业矽肺病惟一的专门机构———广西自治区职业病防治研究所求医。诊断结果是，5人全部确诊为矽肺病。
谢基才，矽肺一期半合并肺结核。记者对他进行了采访。
记者：金矿的人没有告诉过你们这样的工作环境对人体有害吗？
谢基才：没有。
记者：有没有戴什么防护面具？
谢基才：没有。
记者：口罩有没有？
谢基才：没有，因为当时我们不知道这么厉害，也没有人戴，矿里面也没有防尘工具。
记者：有没有去找过他们，让他们赔偿？
谢基才：他们不承认。
记者：不承认什么？
谢基才：不承认我们在他们那里干活。
记者：你们手上不是有证据吗？
谢基才：但是矿上势力大，不理睬我们。
专家出诊 难断劳动关系
葛宪民是广西职业病防治研究所所长，中国著名职业病专家。一直从事着职业病的诊疗工作，对整个自治区内的职业病防治工作负有监察责任。他说，横县一下子来了几个农民工看病，而且都被确诊为矽肺病，引起了他的注意，并意识到问题很严重，又听说，他们村附近有一个金矿，他决定对在矿上从事打粉工作的广龙村民工进行全面体检。
2004年8月18日，葛宪民把先进的高仟伏胸透诊疗车开进了广龙村。体检的结果比他料想的还要严重：在接受体检的647人中，确诊为矽肺病的竟然有98例。然而，患了矽肺病的98人中，没有一个可以在法律上被正式称为矽肺病人。因为矽肺病是一种职业病，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职业病防治法》的有关规定，确诊职业矽肺病必须先证明与用人单位的劳动关系。所以患病的民工必须证明自己与业主的劳动关系，才能确诊为矽肺病人。葛宪民陷入了两难：如果不立即确诊，这些村民就得不到及时救助，后果不堪设想；如果确诊，则必须在诊断书上填写患者的工作单位，在没有确定业主之前，这是很冒险的做法。
出于医者的职业道德，葛宪民决定：对所有患矽肺病的民工进行确诊。在法律上，确诊职业病是个复杂的过程。因为，确诊，就是确定劳动关系；确诊，就是确定赔偿。
许多民工说，他们一直在离村不远的金矿打工，手里保存着一些他们当年在金矿打工时留下的承包协议书和打矿合同书，几乎所有的文书都来自一个叫泰富金矿的地方。除此之外，他们还有碎粉、出渣验收单和工资单。为了得到应有的赔偿，他们也曾经不止一次地去金矿讨要说法。
执法部门 有法难施
广龙村民工手中的打工合同书来自横县泰富金矿，是广西泰富黄金矿业开发有限公司的矿产之一。广西泰富公司是一家拥有四个大型金矿，总资产数亿元的民营企业。1992年，泰富房地产公司以1/4的股份加入国营大化金矿的开采。1998年，泰富房地产公司通过竞标形式成为矿区内惟一的法定采矿业主，并成立了现在的横县泰富金矿，结束了之前由几十家采矿单位无序开采的状况。也正因为如此，近些年广龙村民工几乎都是在泰富金矿打工。金矿成立四年后，广龙村发现了第一批矽肺病人。一些得了病的民工拿着证据被泰富金矿“拒之门外”。而承担执法任务的县政府相关部门对泰富金矿同样有法难施。
卢明飞，横县卫生防疫站站长。他对记者说，2004年，自治区职业病防治所检测过一次。八个点，就有四个点不合格。作为卫生监督部门，我们很痛心、很惊讶。但是泰富金矿极不配合，根本不按照我们法律规定文书里面要求的时间完成工艺流程改变，购买防护用品给工人强制佩戴。我们没有办法再深入管理。我们已经尽力了。
农培龙，横县劳动和社会保障局局长。他对记者说，泰富金矿我们每年都去检查，但很难找到老板，每次他就派一个饭堂的人来接待我们，一耗就是一天。说白了就是不理睬。包括县政府下去，有关职能部门下去也碰到这个问题。这个老板很牛的。
这个老板为什么这么牛？为什么民工有确凿的证据却得不到赔偿？为什么执法部门依法监管却得不到落实？
金矿矿长 强辞应对
记者事先委托横县政府联系泰富金矿，采访的这一天，泰富金矿出奇地平静。
记者：广龙村村民的矽肺病是怎么得上的？谁应该对他们的矽肺病负责？
陈柏元（泰富金矿副矿长）：我们认为应该由专业部门、专家来解决。他们说在我们这里得的病，不符合事实，你叫我们怎么讲。
记者：说到专家来裁定的话，我手里有职业病诊断证明书，这个证明书是由自治区的职业病防治研究所出具的。第一句话说的就是1996年到2003年在泰富金矿从事粉碎工，这还不权威吗？
陈柏元：那你找他们，作为矿商来讲，确实不能界定他们是否在我们这儿工作。
记者：为什么呢？
陈柏元：我们不是搞医学的。
另一位副矿长徐英俊认为，这些民工的尘肺病可能是先前在别的矿打工时得的，不应该让泰富金矿承担责任。然而，根据我国《职业病防治法》的相关规定，最后的用人单位有证据证明该职业病是先前用人单位的职业病危害造成的，由先前的用人单位承担。也就是说，哪怕这些民工是在别的矿得的病，只要泰富一方不能对此证明，那么承担责任的还将是泰富金矿。
广龙村民工们手拿着在泰富金矿打工时留下的打矿合同书和协议书，几次上矿山讨要说法却始终没有得到矿方的回应。2005年2月，他们把这些文书寄到广西自治区法律援助中心，法律援助中心以证据不足为由不予受理。6月30日，南宁市法律援助中心以同样的理由不予受理。
政府伸援手 法律仍无助
经过多方努力，横县政府在财政状况非常困难的情况下，拨款30万元专门用于广龙村矽肺病人的治疗。从2004年8月开始，县政府分批把确诊的矽肺病人送到自治区职业病防治研究所进行治疗。同时，县政府组织民政、教育、卫生等部门对矽肺病患者家庭的生活困难、就读困难、医疗困难等给予帮助。
但是，按照相关法律规定，职业病人的诊断治疗等费用原本都应该由用人单位支付。在过去近十年中，广龙村民工们以消耗自己生命的方式为金矿打工，患病后没有人对这一结果负责。尽管他们手上留有可以帮助他们通过法律保护自己权益的凭证，但是时至今日，仍没有人来帮助弱势的他们通过法律寻找到自己的尊严。
（央视《新闻调查》）
编后：据专家介绍，矽肺病人如果得不到及时治疗，病情将持续恶化，到了三期矽肺，病人大部分肺组织功能衰竭，随时可能死亡。广龙村是广西地区有名的肺结核疫区，所以当地的矽肺病往往还伴随着结核并发症。一旦患上矽肺合并肺结核，病人的病情将迅速加重，甚至猝死。广龙村一个三期矽肺病人就在去年8月确诊不久后死亡。
近年来，因民工职业病引发的纠纷越来越多，由于用人单位法律意识的淡薄和农民的自我保护意识较差，用人单位往往不与农民工签订正规的劳动合同。所以民工一旦患上职业病，追究责任人赔偿时就往往拿不出充足的证据。在这种情况下，政府部门应该针对农民工这一特殊群体制定特殊的政策和办法，以便更好地保证农民工的权益。
国内最大矽肺案始作俑者获刑（相关事件）
本报讯2005年7月6日，浙江省泰顺县人民法院对国内最大的矽肺病案主犯薛仕彪进行判决，以拒不执行判决、裁定罪，判处有期徒刑二年；以重大劳动安全事故罪，判处有期徒刑三年，数罪并罚，决定执行有期徒刑三年，缓刑五年。
1993年8月，被告人薛仕彪投资56万余元与人合伙经批准设立了泰顺县隧道工程公司。泰顺县隧道工程公司在承包有关隧道工程的施工过程中，先后招募了数百名工人未经劳动安全培训就安排到该工地工作，未采取切实有效的劳动安全保障措施，让工人长期从事粉尘作业。最终导致在该工地务工的279位工人均患有不同程度的矽肺病，其中13名工人得病死亡，一名工人因不堪忍受病痛折磨和治疗费用的负担而服毒自杀。但事件的当事人薛仕彪却一直想尽办法拒绝执行赔偿义务。
尘肺病危害大于矿难（数据）
在中国，有超过2亿的人受到职业病的威胁和危害。而在各类职业病中，尘肺病占到80％。矽肺病是最常见的一种尘肺病。国家卫生部报告表明，自上世纪50年代以来，中国有14万多人死于职业尘肺病，目前全国已累计报告尘肺病人58万多例，每年新增约1万例，以上各数据均居世界首位。由于矿业等很多受尘肺病害威胁的行业，大部分由农民工从事，人数难以统计。专家估计，实际尘肺发病要比报告的例数多10倍。尘肺病波及人数众多，而且不可治愈，由此消耗的社会资源要远远高于矿难等突发性灾难。现在全国出现了许多“尘肺村”。
尘肺病（链接）
我国大部分金矿一直采取“池浸法”提取黄金，即把粉碎后的矿石浸泡在氰化物中解析出黄金，再用石墨探头吸出。在粉碎矿石这一环节中会产生大量的细小粉尘。而粉尘，恰恰是尘肺病的元凶。
人们吸入含有大量粉尘的空气时，较大颗粒的粉尘会在咽喉形成痰咳出体外，而小于十个缪的粉尘———直径不到头发丝直径1/10———会一直被吸入肺里，沉积贴附在肺泡壁或者肺泡间质。这时会不断地有纤维细胞把粉尘包裹起来，形成很多的矽集结。长期吸入这种细小粉尘，矽集结越来越多，纤维细胞久而久之增生变性，最后形成纤维化的病变，就像橡胶一样裹在肺泡壁的血管周围。这时整个血管包裹了一层外衣，肺泡壁又加厚了一层，氧分子不容易进入，造成病人持续缺氧，导致胸闷、胸痛、呼吸困难。
目前，医疗上、药物上还没有办法使纤维化逆转，所以不采取有效防护措施，让工人长期在充满粉尘的环境下工作，得矽肺病是必然的，而且只能加重，不可治愈。
《市场报》 (2005年07月29日 第六版)
作者：杨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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