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钱红莉
一个女子一生的命运由盛而衰,在多年以后的某个下午,被一位读者完全瓦解。
下定决心似的,不大爱接受新东西,包括进新书店,觉得都是唱堂会的,灯一灭,便什么也留不下,更不值得留连。也就进进旧书店,拿回家的书,都是霉味和灰尘,呛鼻,第
一件事就是找抹布,濡湿,四面八方擦擦……
除了读书还能做什么?看台湾人写的《缘与命》。就是这两个字,深藏着广大的不可知,背后有一生的态度,幸福,甚或其他。在而今的感性生活里,早已“顺应天意”,还有点滴感恩在。是安定祥和。
后来,又看《怨女》。一起头,就读进去。
先前,张爱玲1950年以后的东西,很少看,武断地以为那份锐气不在了,譬如《同学少年都不贱》。可是,现在看《怨女》,一惊,绵延不着一言的沉厚。是一九六六年完稿的。可能是写于四十年代的,后来在异国删改的。
银娣的一生并不比七巧好多少。从小死了双亲,做小姑娘的时候,叫麻油西施来着。可见,生得美,也是一种难抗的命运,不可知的,无以把握的。一天,注意到对面药店买中草药的乡下羞涩少年,情窦初萌。某日,银娣奉命前去抓药,少年额外给了她一包白菊。本不喜欢喝的,可是,还是泡上了,每天,每天。这么着,在心里也生了幻想。恰巧,一天,乡下外婆急匆匆来,说是要许她给他。她就想:她要跟他母亲住在乡下种菜。他一年只能回来几天。浇粪的黄泥地,刨松了像粪一样累累的,直伸到天边。“浇粪的黄泥地,刨松了像粪一样累累的,直伸到天边。”
居在大城市的张,这一个关于乡村的比喻真是绝倒。贴切,宿命。可能来自经验。曾经,她不是经常往南京跑么?上海到南京,中间隔着无数广袤田野。她曾经坐在车窗口,亲自望见的。那些田地,“刨松了像粪一样累累的”。
银娣最后,还是没拗过哥嫂,被媒人骗了,嫁了个有钱人家的二公子瞎子。瞎子也就罢了,还是鸡胸凸背,外带哮喘。过门回娘家,躲在自己的小屋里哭得死过去。她的一生都没有了,再也没有了。被谁猛击一掌,凭空自高处坠下,跌得粉碎。外面许多看热闹的人群里,就有那个药店的乡下少年。他若早一步,她若跟了他,即便整天在乡下像粪一样累累的,也强过少奶奶的命运。是平常日子,有安稳在。如今即便珠翠满头,也是在演戏。她的一生都毁了。
后来,顺理成章,她跟小叔子有一段若即若离的情分。
人家不过是图嘴上痛快,顺便路过话园小径,随手掐了朵花儿,放鼻下嗅嗅,趁花香仍在,也就跟你银娣调段小情,也算赏你面子。这就好比一个男人在街上,遇着了个把美人,不得不顺势涎着脸瞅瞅。你若不瞅,她又不拿你当个男人。他的风流在外面,怎对她这个嫂子有意?在她,竟当了真。一点腥没给猫舔着,却自己先怕起来。弄得上吊,被叔子救了。也还一直于怀耿耿。后来,鸡胸凸背死了,孤儿寡母生活。叔子嫖惯了,手头紧,又来借。她是怀着恨意允他第一笔钱的。后来,又来,慢腾腾,捱到掌灯吃饭时分。喝了点酒,他故伎重演,蓄谋起了意,调起情来。这时,她已是中年,差一点又信了。就在这时,有人嚷着进来,原来是等在门外雪地里逼债的。都等不及了!
她给他一嘴巴,当着众人的面。
那一嘴巴里,也有自己的侮辱。这么个男人,许多年过去,才认清?
后来,小说渐渐落了《金锁记》的栓。这个麻油西施,一点点地像七巧一样狠毒,逼死了媳妇,收了个丫头作填房。跟儿子面对面抽鸦片,岁月静好一样地抽着,一万年也可以过得下去。
银娣年轻的时候,有着繁盛的生命力的。小叔子随便一句,好像都要了她的小命。“耳朵里听见一千棵树上的蝉声,叫了一夏天的声音。”
一个女子一生的命运由盛而衰,在多年以后的某个下午,被一位读者完全瓦解———在她,是一点一点地活过来的,在别人,都是那么轻逸无碍。
这几日,读书,睡得迟些,凌晨的月亮,悬在天际,大得骇人。无限光芒透过窗棂直映在卧室的地上,睡眼惺忪地望一眼,橙黄,硕大,像榴莲的架势,更像小时候露天电影场的汽油灯,直刺得五脏六腑都翻腾。命运也是这样的骇人。
(晓健/编制)
(来源:金羊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