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愈活到后来,愈没有多少话说。人生就是删繁就简,寥落数言,足可把一切叙尽。”
闲谈/钱红莉
我在网上看见张爱玲的信。收信人分别是她姑姑张茂渊、夏志清、刘绍铭、苏友贞等
,有一封给弟弟的。早先虽知片言只语,现在看全文,也有异样。这一阵恰逢看她的小说,两两相照,连写出的信都是张体。
在给夏志清的十封信里,大多谈创作,还说到宝岛大出版家沈登恩,起因是沈要出她的书,沈且自作主张要胡作序,她拒绝……大约后来给了平鑫涛的公司出版。
前一天看,那些信还都是繁体,今早再看,全被换成了简体,将夏志清的注释补白也一并拿掉。
其中,夏说到赖雅,那个时候,他靠拿救济金生活。我记得清楚,是52美元。52美元,能做什么用途?那个阶段,张在美国编译局做事,后又去香港写剧本……她一个人养家,养一个过气的中风在床的老男人。她一路跌跌撞撞,在稠人广众间孤傲清绝。一生聪明,在感情选择上,却是这样的“糊涂”,不值,被拖累。这跟她的一贯为人划上了重重的等号,出世,不俗,一切靠了感觉。喜欢了,就是喜欢,把自己付出,用整个身心,飞蛾贴向了绿色灯罩,寸心不言悔愁。就都这么着了。
一个太过聪明灵透的人,她的性子里应该有微微的俗才好。这样,她,至少可以有一些世俗意义上的所谓幸福生活。而超脱,是最深的伤害。她太不值了。
她曾于长文《私语》,回忆小时与弟弟的家庭生活。弟弟被父亲张廷打一顿,哭一会,就忘记了,去到阳台拍球玩,而她这个姐姐,坐在桌前,端起饭碗,不能言,却汪着一泡泪……继母讽刺道,打的是他,委屈的倒是你了……后来,她逃出家门投奔姑姑,弟弟一天拎双篮球鞋过来,不想走,可是,母亲黄逸梵无力担负他们两个的生活,只能要一个。弟弟就走了。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命运,总都是别人无力承担的。
隔了几多年,当张子静重新去敲旧公寓的门,开门的应道:张小姐已经走了,出国了罢。
她够决然。去国离乡,也不曾与弟弟告别,走得惊骇伧促,仿佛也有凉薄。在罗湖海关,负责检查的一位女性问她可识字。过了一辈子。到晚年,她依旧记得,把这事写出来,说当时到底庆幸,终于她被别人当作了不识字的妇女。那年,她也才三十出头。
再看日期,是1989年。隔得这么的近。那个小时被打即刻就忘的小男孩可能向姐姐述说着经济方面的困顿……后来,他与台湾的一个作家合作,写了《我的姐姐张爱玲》,被姐姐知道,姐姐却是不怎么的高兴,或许有了出入。
距写信的六七年后,她死了,一个人,在洛杉矶租来的公寓里。
下面是她给弟弟的信———小弟:
你的信都收到了,一直惦记着还没回信,不知道你可好。我多病,不严重也麻烦,成天忙着照料自己,占掉的时间太多,剩下的时间不够用,很着急,实在没办法,现在简直不写信了。
你延迟退休最好了,退休往往于健康有害。退休了也最好能找点轻松点的工作做。我十分庆幸叔叔还有产业留下给你,姑姑是跟李开第结婚———我从前在香港读书的时候他在姑姑做事的那洋行的香港分行做事,就托了他做我的监护人。DickWei的名字陌生,没听说过。消息阻塞,有些话就是这样离奇。传说我发了财,又有一说是赤贫。其实我勉强够过,等以后大陆再开放了些,你会知道这都是实话。没能力帮你的忙,是真觉得惭愧,惟有祝安好。瑛一月二十日(一九八九)
(夏天/编制)(来源:金羊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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