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淮河流域部分癌症高发村
2004年9月下旬，记者走访了淮河流域部分癌症高发村，在这些笼罩着死亡气息的村庄中，记者见到的都是人们绝望无助的表情：有人已经死了，有人在等待着死亡；家里只要有人得了癌症，便欠下一辈子也无法还上的债；没得癌症的人正担心着不知哪一天会被查出癌症……
人们似乎已经习惯了癌症和死亡。每到一个村庄，人们便开始控诉水污染给他们带来的伤害。在几天的时间里，记者走过了河南沈丘、安徽阜阳等地的多个癌症高发村，晚上回来整理完照片和笔记后，记者根本无法入眠，眼前闪现的都是白天采访所见的凄凉景象。 穿上寿衣，瘦得皮包骨的刘永军现在所能做的就是等死。今年57岁的刘永军患的是肝癌
“寿衣店都已经产业化了”
走过了淮河流域10多个癌症高发村，最让记者震惊的是村民们对“癌症”一词已经麻木，对“死亡”二字也已并无恐惧。正如河南沈丘县黄孟营村党支部书记王林生所说：“我们已经习惯得癌症，习惯死亡！这是怎样的一种悲哀？”
河南省沈丘县北郊乡东孙楼村村民王子清的哥哥、弟弟、婶婶和叔叔都死于食道癌。“真的不愿意提这事，一提就心酸，”王子清一边抹着泪水，一边说：“我们这个100多人的大家族，有30人左右是死于消化系统癌症。得食道癌的最多。多得不用医生检查就知道，因为大家看这病看惯了，一看症状就明白。”王子清怕记者不信，还特地描述了食道癌的症状：“一开始吃饭不太顺利，后来只能喝稀饭，到最后越来越困难，什么都吃不了。”“和以前不同，现在谁要是得了癌症，大家都已经习以为常。”
在沈丘县周营乡孟寨村孟宪伍家门前，记者看到了一排坟墓，共有六座，其中一座是新的。孟宪伍告诉记者,这里葬着两家人，其中一家四口都死绝了。他们都死于消化道癌症，最年轻的30多岁，最大的也只有50多岁。孟寨村村支部书记孟春田介绍，近10年来，村民患食道癌、胃癌、肠癌、肝癌、肺癌死亡98人，仅今年上半年已死亡肿瘤病患者9人；新发现的肿瘤病患者6人；村民患心脑血管疾病的300多人，村民常年拉肚子的占80％以上。
“王世友，51岁，死于脑瘤；萧俊海，57岁，死于直肠癌；王洪生，72岁，死于恶性食道癌。”今年9月1日一天，周营乡黄孟营村就有三人死于癌症。该村党支部书记王林生告诉记者，他们这个有2400多人的村子，14年来已有114名村民因患癌症去世，其中年龄最小的只有1岁。仅今年7月8日到9月底，村里就有9名癌症患者去世。除了这些死者以外，目前村里尚有21个癌症病例。“以前有人家办丧事，我都要去帮忙，现在哪家办丧事，我都会躲得远远的，因为我实在不愿意再看到那种悲伤的局面。”王林生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已经满是泪水。
在周营乡的集市上，记者在相隔不到50米远的地方看到了两家寿衣店。寿衣店的女老板告诉记者：“乡里有好几家寿衣店，生意都不错。以前我们还要问人家是怎么去世的，现在什么都不问了，十有八九是患癌。”一旁的退休医生徐汝成则苦笑着说：“乡里的寿衣店都产业化了。”
安徽省阜阳市颍东区向阳办事处岳湖行政村也是癌症高发村。该村岳湖前队村民范文中有两个孩子都是在20多岁时患消化道系统癌症去世的。队长范泓然告诉记者：“像范文中这样的一家有两个年轻患癌者还不止一户。这些年来，队里得癌症的人特别多，年龄也越来越小，20岁至50岁的居多。”
沈丘县北郊乡马塘村村民刘永军家的院子停放着一口棺材，这口棺材是为今年57岁的刘永军准备的。记者采访时，刘永军已经穿上了白色的寿衣，瘦得只剩骨头的他现在惟一能做的便是等待死亡。
有钱钱顶着，没钱命顶着
记者所走过的10多个癌症高发村有一个共同特点：破败而萧条。民间环保人士霍岱珊说，淮河流域属于经济欠发达地区，不遇上天灾人祸，农民基本能收支平衡，根本没有节余。这样条件的家庭一旦有人患了癌症，要么四处举债，让患者多活几天；要么不去治疗，等着死亡；还有的患者没钱治疗，却又忍受不了病痛，最后便选择自杀来早点结束生命。癌症不但花去了村民们一辈子都挣不回的钱，也带走了一些家庭的主要劳动力，这种状况，村里的经济哪还有发展？奔小康就更不用提了。
孟寨村是记者走进的第一个癌症高发村，在该村支部书记孟春田的带领下，记者走进了这个村庄。“死气沉沉”是村庄给记者留下的第一印象。坑洼不平的泥泞路、不时冒出的臭水沟、砖头已经腐蚀了一半的瓦房或是茅草屋、脸上写满绝望和无助的男女老幼，如此种种，形成了记者对孟寨村的印象。作为支部书记的孟春田应该算是该村比较“富裕”的家庭了，但记者在他的家里没有找着几件家用电器。
今年41岁的孟寨村村民孟宪鑫是记者此次采访的第一位癌症患者。看上去异常憨厚的孟宪鑫刚刚从田里回家，在进屋收拾了十多分钟之后，他才把记者“请”进了屋。尽管外面阳光充足，但他家中却有点灰暗，灰暗中还夹杂了些异味，一张老式案台和已经满是裂缝的沙发是客厅仅有的家具，而电视机和电风扇则是他家全部的家用电器。随着此次采访的癌症家庭的增多，记者才发现，孟宪鑫的家庭状况是比较好的。
据介绍，孟宪鑫生病已经将近20年了，从急性胃炎到慢性胃炎再到直肠癌，常年拉肚子。这么多年来，每天要吃五六块钱的药，现在已经有一种药断了没钱再续。孟宪鑫告诉记者：“我对不住两个孩子，家里还是过年的时候吃了顿肉。孩子晚上做梦老是嚷着要吃肉，可我哪有钱买？”
黄孟营村村民孔贺芹从26岁那年开始患直肠癌，到现在，四年内动了三次手术，大肠已经切除完了。记者见到孔贺芹的肚子上有几道深深的刀疤，而刀疤旁，又有了硬块。孔贺芹告诉记者：“为了治病，我家已经花了七、八万元，欠了一堆债没法还。今年收的粮食还没来得及晒干就卖掉了，一点口粮都没留。”“我早就想死了，死了干净，免得拖累家人。却又舍不得两个孩子，但不死的话哪还有钱看病。就是现在欠下的债一辈子也还不上啊。”“丈夫一直逼着我看医生，否则他就喝农药。这叫我死也不是，不死也不是。”
东孙楼村村民王子松家先后有两人患食道癌。他的爱人在37岁得了食道癌，怕连累家人，上吊自杀；父亲也死于此病。母亲也不知道得了什么病，极度厌恶井水。王子松的邻居告诉记者：“本来好好的一个家庭，就这样被癌症弄得家破人亡。”
东孙楼村村民王奎兵患肺癌已经有一段时间了，现在的他说话已经有些困难。他边喘着气，边告诉记者：“每天最少要吃70多块钱的药，家里的钱都已经被花光了，能借的钱也都借了。现在没钱买药，只能等死。”
已经处于弥留之际的马塘村村民刘永军嘴里还念叨着：“我不怕死，但我真的不放心这个家，我走了之后，他们的债怎么还啊？”
阜阳市颍东区向阳办事处岳湖行政村村民范多军得了脑血栓，全身瘫痪，他现在除了吃饭就是等着死亡。尽管为治病欠了很多债，他的家人还是坚持给他买点小鱼和肥肉。
水污染可能是罪魁祸首
此次走访癌症高发村的过程中，每到一处，村民们便向记者控诉水污染给他们平时生活带来的巨大不便和对他们身体造成的伤害。而记者在采访的过程中也发现，凡是癌症高发的村庄，一般都坐落在被严重污染的河流附近。
由于河水污染严重，村民们平时吃压水井的水，水井深度一般为7米至10多米，偶尔家里条件好的，水井打20米深以下。可今年上半年沿淮四省地矿部门的调查报告显示，地表水和地下水是互相渗透的，由于河水污染严重，淮河流域的浅层地下水大部分已经不能饮用。
东孙楼村地势低洼，四面环水，村西为王庄沟，村北为兀术沟，村东为颂华沟，村南为100多亩的大坑塘。村民反映说，村庄周围沟塘的水通过沙北干渠来自于沙颍河，10多年来，村庄被黑水环绕，常年臭气烘烘，令人不堪忍受。村民的压水井只有5米至10米深，随着沙颍河污染的加重，村里的井水越来越难吃，有的还发黑发臭，一碗开水有半碗水垢。村里干渠两旁的二十多户人家中，几乎每家都有食道癌患者，有的一家两三个。
东孙楼村村民王子清2年内打了四次井，从10米深逐步加深到15米、20米、35米，井水还是不好喝，他的孙子、孙女在城里上学，每逢放假，都要带着纯净水回家，他们不敢喝家里的怪味水。
黄孟营村周围有5条沟、16个坑塘和沙颍河相连。该村支部书记王林生告诉记者，他们村里有一条干渠由于受污染严重，水一天要变换三次颜色，早上起来的时候是绿色，10点后开始发红，中午12点之后变浑黄。村里现在已经听不到青蛙的叫声。“听人说地表水和地下水是相通的，人喝了这样的‘毒’水，不生病就不正常了。”王林生说。
沈丘县石槽乡陈口村就坐落在淮河主要干流沙河边。该村支部林书记刚做完胃切除手术，林书记告诉记者，陈口村地势高出沙河水面10多米，村民们平时的打的水井也就10多米，因此，平时喝的压水井水等于就是沙河水。这沙河水一年四季都是被严重污染的。
为证明饮水肯定有问题，马塘村村民刘永前现场给记者烧开了一壶水，记者看到壶里的开水上面明显漂浮着一层白色蜡状物。刘永前告诉记者，他家做饭非常麻烦，要把水烧开后先沉淀，然后去掉沉淀物做饭。
阜阳市颍东区向阳办事处岳湖行政村村前就是淮河的一条支流季河，据村民们反映，季河一年中有半年是污水横流的。村子里的癌症患者基本集中在靠近河流的人家。岳湖前队队长范泓然说，碰上上游下泄污水的时候，村里的压井水也变浑，村民们只能把井水沉淀之后再饮用。
在村民的引导下，记者下到了季河水边，河水的颜色有些泛绿，近岸的水面上漂着白色的泡沫，不时有让人窒息的怪味向记者袭来。村民告诉记者，此时的季河水是一年四季中最好的，每逢夏冬之际，或是碰上上游下泄污水，河里的水犹如酱油，恶臭四散，过往之人均需掩鼻而行。村民们的说法让记者联想到今年三四月份和七月中旬两次在淮河流域采访时的情景：3月底，在去往河南项城的高速路上，记者们被随风飘来的异味呛着，驻车循着异味，记者们下到沙河水边，发现水体颜色和可乐一样；4月初，在安徽省界首市环保局长张凤轩的带领之下，记者们循着墨汁般的河水一直找到了河南沈丘境内；7月中旬，由于上游的一场暴雨，100多公里的污水带扫荡淮河，部分河段鱼虾死绝。
在记者从沈丘县陈口村到县城的路上，偶尔透过车窗看到了一条河流，便让司机驻车。记者一下车便闻到了一股恶臭，再一细看，河里流的都是黑水。如村民们反映：污水没有一天停止过。
“淘米难，吃水难，两岸日夜饮毒泉！白天呕吐饭难咽，夜晚枕泪人怎眠！抗旱难，灌溉难，毒汁滚滚入良田。禾苗半枯收成少，农民心中似油煎。生育难，养育难，优生优育成空谈。天上人间花朵尽，聪明儿童变低残。”这是记者离开河南沈丘时，民间环保人士霍岱珊提供给记者的《潇湘神·颍河难八首》中摘录的词句。
政府对癌症高发村认识一片空白
记者在采访中发现，尽管近几年来淮河流域不少村庄患癌者数量急剧上升，部分村庄的非正常死亡率也出奇高。例如河南沈丘县的癌症村数量多达20个，其中有些村庄近年来的癌症患者达150多人，非正常死亡率在72％以上。但这种异常的状况并未能引起当地政府部门的重视。
河南沈丘县的孟寨村、黄孟营村、陈口村、东孙楼村是典型的癌症高发村。据这些村庄的村民反映，这些年来村子里得癌症去世的人特别多，但人死了就死了，根本没人管。黄孟营村支书王林生告诉记者，他从1998年开始就意识到该村的癌症发病率高得有点离奇，他曾向乡里和县里的有关部门数次反映，但都没有人理他。“在政府的眼里，患癌死亡和正常死亡没有任何区别。”王林生说。 在沈丘县周营乡孟寨村孟宪伍家门前，记者看到了一排坟墓，共有六座，其中一座是新的。孟宪伍告诉记者，这里葬着两家人，其中一家四口都死绝了。他们都死于消化道癌症，最年轻的30多岁，最大的也只有50多岁。
据记者了解，今年5月至7月，很多媒体对沈丘县的癌症村现象作出了报道，这引起了当地有关部门的重视。周口地区的疾控中心、沈丘县防疫站以及环保部门曾经联合组织了专门的调查组对癌症高发村村民饮水水质进行了抽样调查。但遗憾的是，检查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到记者采访时，村民们还没看到抽样的结果，更没见政府采取什么措施。
对此，沈丘县防疫站负责人表示，他们也很奇怪抽样结果怎么到现在还没有公布，但作为下属部门，他们并不掌握情况，他们也不好强行要求地区公布结果。他还告诉记者，对于癌症村的认识，目前沈丘县乃至周口地区都处于一片空白。“这事肯定要引起重视，但关键是现在政府还没有明确任何部门有这一职责，同时，政府的精力也不够，就拿我们防疫站来讲，光艾滋病一项就足够我们忙的了。”这位负责人说。
记者走过的淮河流域10多个癌症高发村中，大部分村民都认为癌症高发可能与饮用水质有关，但也有少部分村民比较迷信，他们认为得癌症死亡是因为风水不好。
癌症会不会爆发
淮河流域癌症村的问题已经非常严重，且有进一步恶化之势。为此，记者走访了环保部门以及卫生部门的相关专家。专家们建议应该采取监控防治、救助补偿和病理研究三方面的措施来解决这一问题。专家提醒说，如果不加以重视，长此以往，听之任之，淮河流域很有可能会出现癌症大面积爆发的局面。
首先，要明确相关部门的职责，采取一定监控防治措施，缓解癌症高发之势。长期从事卫生工作的沈丘县卫生防疫站站长吴国贤建议，按照地方规定的职责范围，目前还没有职能部门要对癌症高发现象负责。因此，政府需要明确相关部门的职责，对癌症高发状况进行监控防治。在这项工作上，环保和卫生防疫部门应该是义不容辞的。应当由这两个部门组成专门的小组。职责主要有：对癌症高发区近年来去世的人的死亡病因做出统计，从宏观上作出分析，该地区癌症主要表现为哪几种，主要诱因是什么；对癌症高发村村民的饮用水水质进行检测。
江苏省疾病预防控制中心的专家认为，癌症尤其是消化道系统的癌症如果发现及时，早期治疗还是比较方便的，但目前农村中的体检还没有普及，真正到医院检查发现是癌症时，基本已经是晚期，因此，政府有关部门应该对癌症高发村的村民定期进行全面体检，发现情况及时治疗，这是直接又有效的方法。
但全面体检有两方面的困难：一是资金问题，淮河流域的癌症高发村一般都是经济相对落后的地方，当地政府基本是“吃饭财政”，根本没有财力组织人手对村民进行体检，这就要求国家对此作出资金支持；二是群众意识，不到病发，群众就认为没有必要检查身体，这就要求当地政府要做好宣传工作。
其次，对患癌家庭进行救助补偿，不让他们的生活希望破灭。记者在采访中发现，因癌致贫的现象在当地非常普遍。癌症给村民们带来的是灾难性的后果，癌症不仅带走了家庭的主要劳动力，也让他们欠上了一辈子也无法还上的债。这让很多村民对生活已经没有信心。对此，安徽省界首市环保局局长张凤轩建议，要建立癌症救助机制，和艾滋病一样，国家和当地政府可以拨出一定的资金为患癌者提供一定的医疗服务，并对患癌家庭进行救助；另外，要形成排污补偿机制，如经过鉴定，发现患者的发病确是由污染水引起，就要让污染企业作出补偿。
最后，加强饮用水水质和人体健康病理研究，寻找癌症村癌症高发的症结所在，从根本上解决癌症村问题。国际上有很多的研究报告发现，过量地摄入高硝酸盐氮的水或者食物会诱发一些消化道癌症，比如像食道癌、胃癌，甚至肝癌；硝铵含量过高也会引起体内的一些机体的变化，能活化一些致癌物质，从而引起癌基因，引起肿瘤病发生等。而记者在采访的过程中也发现，凡是癌症高发的村庄，村民们都抱怨饮用水水质有问题。但对癌症高发是否与饮水水质有关，专家们并无定论，因为目前我国还没有相应的机构和专家对此作出研究。加强饮用水水质和人体健康病理研究非常必要。
江苏省疾病预防控制中心的有关专家介绍，寻找村民癌症高发的病因这项工作非常重要，一旦确认水污染是导致癌症高发的主要原因的话，国家和淮河流域地方政府部门就要引起足够的重视，因为淮河边大部分农村都是饮用浅层压水井井水，当前癌症患者的增多或许只是前兆，污水对人体造成的危害在短时间还看不大出来，时间越长，发病率可能就越高。因此，如不采取有效措施，很有可能会出现癌症大面积爆发的局面。
作者：偶正涛 蔡玉高
（来源：经济参考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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