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代美元的世界货币：70年足矣？
钟伟
比较热议中的超主权的新SDR，以及现在被冷落的美元，两个无法回避的问题摆在我们面前：从历史看，为什么SDR的40年如此惨淡，它能真正取代美元吗？从未来看，谁对超越美元的SDR负责，IMF比美国更可信
1996年，埃及经济学家Samir Amin写过一篇文章，叫做“五十年足矣”，大体内容是，世界银行和IMF成立了都五十年了，不公平的国际金融经济秩序总应该改一下吧？我已记不清Amin是否写过“六十年足矣”的文章。次贷危机爆发至今，新兴经济体再度提出了创立世界元的设想，以改变美元在国际金融体系中的特权地位，以及美国对特权的滥用。六十多年来，国际经济格局发生了重大变迁，以“金砖四国”为代表的发展中大国不断成长，G20在国际经济体系中的代表性也日益和G7分庭抗礼。而国际金融体系的基本框架却仍然只是对1944年布雷顿森体系的修修补补。
自周小川行长呼吁改革国际储备体系、增强SDR在储备体系中的重要性以来，发展中大国和基金组织都予以呼应和研究，欧美则倾向于认为，这种超国家的货币路途遥远。美国的兴趣明显在于强调美元仍然强势，敦促主要国家应该拿出GDP的2%作为经济刺激计划。那么，取代美元的世界货币能应运而生吗？或者说，70年足矣？
二战以来，国际储备体系发生了怎样的变化？主权国家的国际储备主要由黄金、SDR和外汇构成，在1970年代，各国国际储备中黄金储备普遍超过40%，SDR也一度占据5%-8%的份额，其余为外汇。由于美元泛滥，到目前为止，国际储备体系中外汇储备超过了85%(其中美元、欧元和日元分别约为70%、10%和5%)，SDR的占比被边缘化到约0.5%。储备体系迅速美元化，意味着中东和东亚被动积累了以美国国债为主的资产。在次贷危机中，对发达国家尤其是美国的国家信用投去怀疑的眼光是必要的，因为美国在金融层面是否守信，牵涉到像中国这样的国家辛苦积攒的巨额财富的安全。
次贷危机使得发展中国家对上述不公正的国际金融秩序尤为反感，因此提出了超国家的世界元的设想，目前大多数设想集中在改造IMF以及扩大SDR在国际储备体系中的地位。为了增强SDR的地位，首先促使SDR从政府间清算货币向真正的贸易金融清算货币转型；其次需要在国际贸易、投资以及大宗商品交易中引入SDR计价和清算，最后要改变构成SDR的一揽子货币权重，引入资产池的概念，使得SDR既能有超越主权债的信用，又能有不逊色于主权债权的收益。如果国际金融体系真的能够迎来这样的SDR，那么SDR将从其40年的鸡肋地位，获得到超越美国国债的荣耀，国际储备体系中的SDR比重会温和上升，这对美元地位的被滥用将构成制约。
但是，比较热议中的超主权的新SDR，以及现在被冷落的美元，两个无法回避的问题摆在我们面前：从历史看，为什么SDR的40年如此惨淡，它能真正取代美元吗？从未来看，谁对超越美元的SDR负责，IMF比美国更可信吗？
如果回顾SDR的历史，我们知道它始终停留在为主权国家和国际机构作为计价和清算货币的地步。SDR缺乏类似美联储等央行提供的Fedwire那样及时有效的实时大额清算体系，缺乏类似纽约清算银行同业支付系统(CHIPS)的支撑，缺乏SDR和美元、欧元等主要货币之间的衍生品交易，市场微观结构的发育是漫长而痛苦的。SDR本身也缺乏高信用等级主权债的收益性和流动性，如果要做资产池，资产池的主要品种很可能仍然是目前的主权债。SDR的40年显示其非常像“泥足巨人”——宏观设计的意图良好，市场微观基础的支撑不足。我们能否为SDR设计出运作良好的市场体系？没有这样的体系，私人部门会如同四十年前一样对SDR裹足不前。
如果展望SDR的未来，我们必须确信，超越美元的SDR，隐含着IMF比美国更加可信，至少发达国家操纵IMF，应该比美国操纵美元更困难才行。很遗憾，首先IMF的资源有限，或者说IMF不像一个国家有其实体经济一样，它是一个设计出来的机构，有约2200亿的SDR(约合3450亿美元)，有3200吨黄金(约合1000亿美元)，IMF没有实体经济。其次，如果从商业角度去考察IMF，其治理结构的低效率，财务指标的平淡，以及资源的匮乏，是其六十多年来持续被诟病的重点。再者，美国以其国家信用为美元和美国国债的赌注，IMF能为SDR拿出的赌注是什么？IMF的破产和美国的国家破产何种情形更容易出现？新SDR如果超越美元，IMF是否会被操纵？目前为止，IMF的任何重大决议，没有美国的点头，或者欧元区主要国家的首肯，曾经得到过通过吗？
总结一下，微观市场结构的严重缺损，使SDR的40年从未曾被证明真正成功过，作为一个势单力孤的国际组织，它始终没有摆脱被欧美摆布的命运。它能够承担超主权货币的重任吗？我对此非常悲观，至少看起来，直到IMF成立70年之时，它的软弱无力仍不足以使SDR在国际储备中的地位哪怕上升到仅占5%(差不多是日元目前的国际地位)，这对IMF已经是华彩的成功，而对发展中国家急切需要改善储备结构的实际状况而言，仍然聊胜于无。即便如此，我仍然感动于发展中国家对超主权国家货币的呼吁，因为这是对不公正的金融体系的公开批评，是对拥有美元特权者不自省的理性鞭挞。
(作者为北京师范大学金融研究中心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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