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铭

　　应对全球金融危机的行动正在开辟“第二战场”，进入一个新的阶段。在这个“第二战场”上，不再是各国针对自身经济状况提出拯救金融机构或者刺激消费等等救市措施，而是取代美元霸权秩序的替代性方案开始被提出，各国特别是G20就如何改革现存国际货币体系展开的对话和协商开始注入实质性的内容。虽然国际货币体系的改革和美元主导体系的终结是相当长期的过程，但是这一问题开始成为应对金融危机的国际联合行动的中心议题，意味着旧秩序已经开始改变，美元霸权不可避免地将在“四面楚歌”中遭到削弱甚至走向衰落。正因为这一影响深远的变化，此次全球金融危机将成为21世纪的划时代事件。而中国参与发起的围绕全球货币体系的理论辩论，是改革开放三十年来中国少见地积极参与关系全球市场体系走向的全球性辩论，其中内涵和影响值得关注。

　　美元霸权应对金融危机负责

　　和3月16日俄罗斯总统府克里姆林宫网站发布的将在G20首脑峰会上提出的提案不太一样的是，3月23日中国央行行长周小川在央行网站发表的《关于改革国际货币体系的思考》，是一篇理论分析的文章，而不是提案。虽然中俄都倡议将IMF的特别提款权(SDR)发展为超主权储备货币，以逐步替换现有储备货币，但这种表达形态的不同并不是无关紧要的。其中的要点，除了和俄罗斯一样提出了具体且具操作性的改革方案，还在于非常明确地指出美元主导的国际货币体系正是此次金融危机的原因所在。

　　新华社26日刊发中国进出口银行首席经济学家王建业解读周小川文章的采访，王建业直截了当地指出，“部分海外评论人士”仅仅关注这两篇文章关于在长期内创立“一种新的储备货币”的想法，未能充分认识到周小川和其他中国学者为应对当前自“大萧条”以来最为严重的危机所作出的思想贡献，即指出了危机的根源，并进而提出危机解决之道。

　　这事实上指出美国的货币政策不仅是此次金融危机的一大推手，而且可能通过一些救市政策推动危机进一步深化或转移给债权国。3月26日，联合国邀请曾获诺贝尔经济学奖的美国经济学家斯蒂格利茨和中国经济学家余永定等学者组成的独立委员会发表报告，指出单一国家准备系统的危害众所皆知，美国不断累积债务，打击市场信心和稳定。他们认为，就算实施两三个国家准备系统，一样也不稳定，因此呼吁另立新的全球准备货币。英国《金融时报》评周小川文章的社论亦指出，“(美元体系带来的)这种失衡正是如今这场危机的根源”。此前亦有不少研究分析美元霸权体系如何制造金融危机，代表性的作品如赫德森的《金融帝国》。赫德森的研究曾对1971年尼克松宣布黄金禁运、废除美元可兑换黄金的关键货币本位制、创立美国国库券本位制的决策产生过重要影响，他在这本书和最近的一些文章中分析了美元霸权导致和深化目前这种全球金融危机的传导机制。

　　周小川24日接着在央行网站上发表《关于储蓄率问题的思考》，专门驳斥了将这次危机怪罪于“中国过度储蓄”的论调。这提示，有关危机责任分析的辩论是改革国际货币体系的前提性重点。其实美国的意识形态机器将危机原因归咎于中国过度储蓄，并不能因此否定美元霸权格局为美国金融业的放纵应负的责任。

　　美元霸权的恋栈和新秩序萌芽

　　在中国央行行长表态之后，美国总统奥巴马迅速回应，称美元现在非常强劲，没有必要创立一种新的全球货币，财长盖特纳亦有类似回应，但对扩大SDR用途的建议“持非常开放的态度”。从奥巴马的回应来看，美国已经在以往的霸权结构中被惯坏了。他以目前美元的强势表现作为挡箭牌，而目前美元的强势，实际上正是美元独霸的国际货币体系的一个暂时性后果，显示的正是全球依附美元霸权的无可奈何，更重要的是，中国这些债权国现在担心的恰恰是此后极有可能出现美元贬值转移危机的严重后果。

　　天下皆知，美元霸权是美国霸权的根基所在，按亨廷顿的说法，西方控制世界的头两个要点就是“拥有和操纵国际金融系统”和“控制全球硬通货”。因此哪怕此次金融危机正是美元霸权自我放纵的结果，美国也不愿意斩断导致金融业乃至整个美国自我放纵(其他没有霸权的国家如像美国这样负债，早已破产)的宏观“脐带”。从一定意义上说，此次美国的金融危机在冷战结束之后即开始酝酿，在没有敌手制约之后，克林顿时期的财长罗伯特·鲁宾推动美元霸权成为美国的正式政策，打着“强势美元符合美国国家利益”的旗号，而不顾美国贸易赤字的直线式持续上升。这种结构也使得美国监管部门和金融业越来越忘乎所以，正所谓“绝对的权力带来绝对的腐败”。但这并不能成为美国霸权回避改革的理由，世界各国没有理由为这个制造巨大经济麻烦的霸权埋单。

　　3月26日，美国政府26日公布金融体系全面改革方案，旨在对诸如对冲基金之类的金融市场主要参与者实行更严格的监管，以修补目前这场金融危机所暴露出来的缺陷。不过几乎可以断言，只要目前的美元霸权体系没有根本性改革，美国自我放纵的条件不受根本性触动，美国金融体系监管只能收一时之功，时间一长又将陷入自我放纵的漩涡。

　　美国对美元霸权体系在此次危机中的关键作用视若无睹，这一体系所创造的制度惯性和意识形态惯性实在强大，世界各个角落认为美元霸权理所应当的人们，也会把种种不正常状况都当作正常状况。最显著的情况就是，1998年金融危机的时候东南亚的债务国得要面对美国主导的IMF等国际金融机构的多少苛刻条件，而今天美国这个债务国却一直傲慢而毫无自省地回避改革的要求。

　　周小川的系列文章在这个关键问题上发出了非常必要而且有利于全球繁荣的声音。如果美国无法在美元霸权和金融危机之间做有效切割，为美元霸权的合理性作出足够有力的辩护，则没有理由拒绝替代性方案的提出。IMF等机构及一些西方国家的要员都表示理解中国的意见和建议。中国的看法无疑是有道理的，问题只在于美国应该开始在灵魂深处思考自己给世界经济带来的麻烦和问题。

　　就目前提出的替代性方案而言，中俄等国在表态之前应该充分考虑过美国的利益和感受，对美国并无特别不利。余永定日前就俄罗斯提案接受采访时曾指出，美国不一定不会支持这个提议，因为他们可以借此换取其他好处。英国《金融时报》社论亦指出，拥有另一种安全的储备资产将符合中国的利益，但这并不意味着对美国不利。虽然这将增大美国为其赤字融资的难度，但美国不应指望世界如此紧密地配合自己刺激需求的意愿。

　　美国对美元霸权必然会有的恋栈，一方面固然增加了催生新的“世界货币”的改革的难度，另一方面它并没有能力阻止过渡形态的逐渐形成，比如欧元和人民币的影响力上升，并促使国际社会不得不讨论重建全球货币体系、推出新的“世界货币”之类问题。

　　在这一长期的转型过程中，正在稳步推进的人民币国际化是“操之在我”的调整方式。国务院常务会议25日通过上海建设国际金融中心和国际航运中心的意见，提出到2020年，将上海基本建成与我国经济实力和人民币国际地位相适当的国际金融中心；目前以人民币作为国际贸易结算的试点准备工作已接近尾声；中国已与韩国、马来西亚、白俄罗斯、印尼等签署规模不等的双边货币互换协议等等。这提示着一种新的主权货币出现的可能性。

　　从周小川的文章来看，中国也对美国救市方案对中国尤其中国外储的安全可能产生的影响已有清醒的认识。美联储3月18日宣布将在未来6个月内购买3000亿美元长期国债，并准备再次购买8500亿美元机构债，已引发全球舆论美国向债权国转移危机的普遍忧虑。周小川的文章有着针对美国最近政策变化的明确意涵。在周小川发文的同时，央行副行长胡晓炼声明中国会继续购买美债，在短期内“CHIMERICA”的金融合作或许会保持下去。但中国显然走出了“买(美债)也不是，卖也不是”的无可奈何心态，并在为长期的国际体系变局做准备。

　　此次周小川系列文章所呈现的参与全球性理论辩论的态势，是自我调整的关键一步，这意味着中国在金融改革过程中不仅要确立经济自主性，而且要确立文化上的自主性。中国在这一转变过程中或许会在巨额外储上吃点亏，但从长远来说，中国将在这场划时代的世纪大转变中成熟起来，更加自主，更加独立，也更加强大。

　　未来变局的挑战不仅是策略层面，而且是理论层面的，中国在参与创造新的国际体系的过程中需要拿出自己的理论。经历了三十年学徒期的中国经济学界，现在需要拿出自己的积累，来回应已经不可避免的全球体系转型，为这个已经弊病丛生的国际体系注入一些新鲜的动力。中国建设新的全球货币体系的建议，走出了极为重要的一步，未来还需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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