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战特高压电网

　　围绕着上马与否的争论已不限于技术，这也是关乎“全国一张网”还是发展区域电网公司的利益之争，关乎电力体制改革的走向，更关乎中国的能源规划

　　□本刊记者 李其谚/文

　　随着国家电网公司8月下旬将特高压电网建设方案送呈国家发改委核准，围绕着“特高 压电网上马与否”的一场激辩，正在成为这个夏秋之交最引人注目的电力事件。

　　9月5日，中国第一个750千伏高压电网的示范工程——西北750千伏输变电示范工程在兰州召开了验收专家组的会议。据国家电网公司透露，这条线路即将于9月28日投入运营。工程由青海官亭至甘肃兰州东，全长146公里，总投资14.6 亿元。

　　验收会上，国家电网公司副总经理郑宝森称，工程正进入最后也是最关键的阶段；此举将“考验我们两年来工程建设质量和设备国产化质量，……也为全国百万伏联网工程建设积累经验。”

　　自今年3月国家电网公司开始大规模上马特高压电网，业界对于特高压的质疑就沸沸扬扬。反对者的理由是，从全球范围看，特高压电网的技术还未成熟，仓促上马将危及电网安全，带来环境污染；且其投资巨大，从商业角度衡量没有必要性。

　　但是国家电网公司力推特高压电网的决心已定。目前，总投资约15亿元的国内第二个750千伏输变电工程——西北750千伏青海官亭至西宁输变电工程，已通过了国家电网公司主持的可行性研究报告审查；山西东南至湖北荆州和安徽南部至上海的两条100万伏输电线路的前期工作，也在紧张进行中。一个接一个特高压建设方案之后，雄心勃勃的国家电网公司又将特高压列入“

十一五期间主要任务”。

　　与此同时，来自各方面的反对之声也日趋激烈。5月25日，中国投资协会集中了几次座谈会的专家意见，向国务院提交《关于发展特高压电网存在的问题和建议》报告，其中列举了“十大问题”、“两点建议”。三天后，温家宝总理批示，建议发改委会同国家电网公司进一步研究论证特高压电网的问题。

　　6月21日，国家发改委在北戴河组织召开特高压输电技术研讨会。正反方态度强硬，各执一词。会后，由特高压电网上马引发的激辩并未结束，在技术之争的背后，中国究竟应该发展一张全国电网还是发展区域电网公司的路径之争，再次浮上台面。

　　“目前关于建设特高压电网的争论，是五号文件(即2002年4月国务院下发的《电力体制改革方案》)争论的延续。”中国投资协会大中型企业委员会副会长陈望祥对《财经》说，“(这)不仅关乎电力体制改革的未来走向，也关乎中国未来的能源规划。”

　　所谓“特高压电网”，指1000千伏的交流或±800千伏的直流电网。中国在改革开放之前的电网主要是220千伏。目前，中国的长距离输电和世界其他国家一样，主要用500千伏的电网。

　　中国投资协会副会长蒋兆祖曾是国内研究开发特高压技术的倡导者之一。他介绍，上世纪60年代末，美国、前苏联、意大利、日本等国就开始研究有关技术，并制定过发展特高压输电的计划。中国从1986年开始，将特高压输电技术研究相继列入国家“七五”、“八五”和“十五”科技攻关计划。

　　重提特高压

　　“特高压提了这么多年，可在业内并没有引起重视，大家一般都认为它是一个研究性的项目。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今年上半年，国家电网公司把发展特高压电网提高到战略目标。”蒋兆祖告诉《财经》。

　　今年2月24日，上任不满三个月的国家电网公司总经理刘振亚在《中国电力报》发表文章称，加快建设以百万伏级交流和±800千伏级直流系统特高压电网为核心的坚强的国家电网，是国家电网公司的重要使命；加快特高压电网发展的关键，在于尽快启动并实施示范工程，尽快确定特高压示范工程，力争早立项、早开工，并以示范工程为依托，积累经验，完善技术体系，为下一步特高压电网的加快建设和发展奠定坚实的基础。

　　9月14日，国家电网公司战略发展部的有关人士接受《财经》采访时，详细阐述了国家电网公司力推特高压电网的动因和上马特高压项目的过程。

　　他认为，从国外的经验讲，一个电网规模扩展四倍，就需要引入更高级别的电压。中国1982年第一条50万伏的电网建设至今已经23年了，而今年底中国的装机容量将达到5.1亿千瓦，根据国家电力工业中长期规划，到2020年新增装机也将超过5亿千瓦。中国的煤炭、水能资源分布极不均衡，三分之二的水能资源在西南，三分之二的煤炭资源在西北，而能源需求的三分之二则来自东部，“这种供需格局决定了必须在全国范围内优化资源配置。”

　　由此，国家电网公司提出，与其将煤炭和石油从西部运到东部，不如采用远距离输电。特高压电网具备大容量、长距离、低损耗的特征，其输送距离可达到2000公里以上，代表了当今输电技术的最高水平。

　　中国电力企业联合会一位接近国家电网公司的专家也支持这一看法，认为特高压是中国电力发展的必要阶段，“很多地区的输电走廊已经非常拥挤了，而特高压在同样的走廊上可以大幅提高送电规模，是一种很正常的选择。”

　　据了解，由党组成员领衔，国家电网公司专门成立了特高压电网领导小组，去年10月开始组织中国科学院、中国工程院院士和电工制造业学者，全面展开对特高压电网的规划论证、技术研究和工程可行性研究。国家电网公司办公厅主任王敏告诉《财经》，这些研究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基本完成了特高压实验示范的准备工作。

　　今年3月21日，国家电网公司将建设特高压电网的设想汇报给国务院副总理曾培炎；之后，国务院办公厅以“国阅(2005)21号文”印发了会议纪要，同意抓紧特高压实验示范工程的前期研究，尽快启动实验示范工程。

　　之后，国家电网公司领导频频在《人民日报》、《中国电力报》、《经济日报》上发表文章，宣讲“国网最迫切的任务是搞特高压电”。与此相关，国家电网公司也在不同场合提出建设以特高压电网为核心的国家电网发展规划，力争“到2020年前后，国家电网跨区域输送容量将占全国装机总容量的25%以上”。

　　这一规划将特高压电网的建设提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也在行业内引起了广泛的争论。

　　反对的理由

　　今年2月之后，中国投资协会牵头连续召开了三次关于特高压电网的座谈会，应邀参会者主要是电力系统的退休专家，以及大学教授、中国工程院院士。他们对国家电网公司的“宏伟蓝图”提出了质疑。

　　焦点集中在技术安全、市场必要性和环境保护等多个方面。首先是中国是否有必要建设特高压电网。原水利电力部生产司的电网工程师蒙定中认为，1000千伏的特高压电网在技术上还不成熟。“世界上只有前苏联和日本建设过部分线路，目前都在降压运行。”他建议对中国是否搞特高压电网再做论证。

　　专家们指出，中国上世纪80年代开始研究特高压的技术，迄今进展不大。2002年召开的关于高压输电技术的国际大电网会议上，专家们对特高压电网技术的结论是“有待成熟”。

　　据电机工程协会的报告，特高压电网所需要的设备，如变电器、高压开关等，需要经过五六年的时间测试其安全和稳定性，至少投入20亿元。否则，“全国搞一个1000千伏的特高压电网不可靠，也不安全。

　　有专家对国家电网公司的全国联网计划进行了初步测算，结论是，中国相应需要建设交流直流输电线路5.25万公里，占地735万亩，匡算投资3500亿元；在陕西、山西、宁夏、内蒙古等地区建设大量电站和煤矿，总投资则超过1.5万亿元。

　　还有专家认为，发展特高压电网的一个基础假设是，在煤炭资源丰富的西部地区就近建设大型煤电基地，再以电的形式输送到东部。但西部面临的首要问题是水资源紧张。据中国煤矿规划研究院调查，全国13个煤炭基地及98个已开发或正开发、待开发的矿区，有70%矿区缺水，其中40%严重缺水。从水资源角度考虑，就不能轻易在晋、陕、蒙、宁地区大规模发展煤电基地。否则，西部和北部的干旱、荒漠化问题将变成一场生态灾难。

　　对于国家电网公司“西电东送，南北互供”的提法，有资深电力人士指出，长距离输电的损耗远比运煤要大，因此业内向来有“近送电，远运煤”之说。至于东南部地区电力紧缺的难题，也可有多种解决方式，比如发展核电就是途径之一。

　　反对者们还有其他一些担心。“特高压输电工程对线路以及对环境景观的影响不容忽视。”在特高压输电技术国际研讨会上，意大利电技术实验中心(CESI)博士Michele De Nigris这样呼吁。清华大学的一位电力专家介绍，美国曾经把灵长类动物放在特高压电下面做试验，动物出现了脱毛、致癌等现象。

　　北戴河会议

　　“三个座谈会开完，我有了基本观点——特高压电网的问题，业界存在不同观点，与国家电网公司截然相反。”中国投资协会副会长蒋兆祖告诉《财经》。

　　5月25日，中国投资协会将几次座谈会中专家的意见集中，以投资协会的名义，向国务院上交了《关于发展特高压电网存在的问题和建议》的报告。

　　报告指出，没有国家能源和电力中长期规划作依据，各方面对建设特高压电网普遍表示十分怀疑。理由包括：在西部建设大型煤电基地，水资源矛盾十分突出，对环境造成的负面影响不容忽视。提高现有500千伏电网的容量问题，国内外已有成熟经验，不应成为建设100万伏特高压电网的理由。相反，建设特高压需要投入巨额投资，效果不明，其节约土地资源的结论又未经充分论证。因此，决策需慎之又慎，切忌匆忙上马。

　　报告还特别建议，从技术、市场和改革等多方面衡量，发展特高压电网应由国家发改委牵头，由有资格的咨询单位组织论证，充分听取有关单位和专家的各种不同意见，进行前期研究准备；从目前情况看，国家电网公司提出的从“试验阶段”直接过渡为“示范工程”，条件还不具备。应该加强以大区区域电网为重点的电网建设，以适合建设区域电力市场的需要。

　　5月28日，温家宝对投资协会上报的文件做了批示，国家发改委随后在北戴河召开了特高压输电技术研讨会。争论渐趋白热化。

　　一位接近此事的投资银行家认为，“所谓特高压输电的技术障碍并不存在，美国不建设特高压电网，是因为没有需求。”华能集团一位人士的看法是，“煤炭附加价值低，运费的加价又过高，因此运煤炭没有输电经济。”中国工程院的一位专家原本站在反方，认为在2020年前没有必要进行1000千伏特高压电网的建设，但后来又改变了早先的看法。

　　中国投资协会大中型企业委员会副会长陈望祥则告诉记者，专家意见中，反对者居多。发改委副主任张国宝在会上指出，特高压输电技术事关电力工业建设大局和长远发展，政府、企业和研究机构要认真研讨，反复比较，使方案更加成熟完善。

　　9月10日，张国宝在回答《财经》记者提问时，对于北戴河会议有如是总结：“赞成和不赞成的意见都有。但有一点共识——大家都认为有必要试。”

　　中国投资协会的蒋兆祖则明确告诉记者，“我不是反对特高压的技术研究，我是反对特高压电网，反对国家电网通过建设特高压电网实现的‘野心’。”

　　路径之争

　　压力面前，国家电网公司从未放弃“突围”努力。北戴河会后，国家电网公司副总经理舒印彪等在公开场合讲话中，将“特高压示范工程”的改称为“试验示范工程”，内容则与之前的全国联网概念并无二致。

　　目前，国家电网公司主推的晋东南至湖北荆门的试验示范工程可行性研究已经完成。线路长度变成了650公里，需投资55亿元。而有业内人士指出，这已超出国家批准的试验范畴。在国家电网公司科技信息部、中国电力科学研究院进行的“特高压输电技术和可行性研究”报告中，“建设特高压工程选择的原则”之一是，试验的线路“最好在100至200公里左右”，因为“考虑到国内外研发可控电抗器水平的限制，试验的线路不能太长”。

　　中国投资协会的陈望祥认为，“这一工程名为‘试验’，实质上属于投资项目，应该报国家发改委核准。国家电网公司在没有国家批复的情况下，强调今年底开工，于2007年建成，显然不符合程序。”

　　国家电网公司办公室主任王敏告诉《财经》，国网公司此前已和有关部门多次汇报沟通，8月底正式将有关文件送呈国家发改委。

　　据记者了解，国家电网公司力推的特高压电网项目尚不止于此。在国家电网公司科技信息部和中国电力科学研究院的可行性报告中，提及了国家电网的设想方案——特高压的网架将覆盖南到广东电白，北到黑龙江呼盟，西到云贵高原，东至上海，形成全国联网“一纵四横”的格局。

　　在持不同意见者看来，国家电网公司的最终目标，与2002年国务院“五号文件”确定的发展区域电网的目标相悖。因特高压电网建设投资巨大，势必抑制区域联网的建设，最终打破区域限制，形成全国一张网。陈望祥对此表示了担心：中国究竟需要“全国一张网”还是区域电网公司，是两条不同的发展路径；不仅关乎电力体制改革的走向，也关乎未来能源的布局。

　　他回忆，是否发展区域电网公司，是2002年电改方案出台前争论的焦点之一。“五号文件”最终强调区域电网，一个重要原因是可以打破原来国家电网公司“垄断时代”的省与省之间的壁垒。而通过加强和改善现有500千伏电网，可以在区域内形成省与省之间的互补，确保电网安全。“五号文件”提出区域电网公司将来的发展方向是股份制、多元化的，可吸收电网公司以外的公司进行投资，从某种程度上可降低垄断的程度。

　　陈望祥还认为，中国的六大区域电网是随着火电站、水电站的建设逐步形成的，符合市场的需要，“搞全国一张网并没有很大的必要性”。目前，中国华北电网与华东电网，西北电网跟华中电网，这些区域之间已经可以互相供电。

　　近几年的数据表明，区域之间电量交换只占总电量的2%，大部分是区域内省与省之间的电量交换，约占全国总电量的15%到20%。区域电网之间保持相对独立，又互相有联通，足以确保能源安全。从长期看，应当加强区域电网的建设。

　　“国家电网公司建设特高压，原因就是不愿意面对被分权的境地。”一位电力专家说。

　　资金从何而来

　　国家电网公司战略发展部人士透露，特高压实验示范工程的前期匡算投资达五六十亿元，实现2020年的远景规划(建设2万多公里的线路)匡算投资额3500亿元左右。那么资金从何而来？

　　国家电网公司新闻发言人王敏告诉《财经》，“如果把这些投资放在15年内考虑，其实每年的投资并不很多。投资主要靠国网自身的资本积累，也要争取国家的政策。”

　　王敏所期待的国家政策并不遥远。西北750千伏的特高压电网即将于9月28日投入运行。近日，为支持这一工程的建设和发展，国家发改委在确定陕西、甘肃、青海和宁夏煤电价格联动方案时，按此四省(区)销售电量每千瓦时0.0005元的加价标准，用于部分解决其还本付息问题。另据知情人士透露，国家电网公司申请的提价幅度是0.004元。

　　“这意味着，除了项目本身的投入，四省区的电力消费者一年要拿出七八千万元给这个工程。如果4厘的提价全部完成，一年将拿出6亿元。”一位电力专家担心，如果特高压电网全面上马，很可能在全国范围内推动电价上升。

　　接近五大电力集团的一位消息人士告诉《财经》，为了解决特高压电网建设的资金问题，国家电网公司已与几大发电集团接触，提出“允许电源公司入股电网”的想法。

　　但是，根据2002年颁布的电力体制改革方案，“厂网分开”是中国的电力改革走出的第一步，也是决定性的一步，目的是打破原国家电力公司的垄断地位，厘清国家电网公司的角色，为电力市场的公平竞争创造条件。国家电网公司的计划若实现，电改三年的成果，或将毁于一旦。

　　“吸收电源公司共同建设特高压，是想向电源企业集资。把电网和电源企业利益绑在一起，这对于电源企业来说是亦喜亦忧的事情。”一位电力业内资深人士评价，“但是，由此可能引发的不公平竞争的后果会非常严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