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的和可能的机会

　　本报记者 黄一琨 漏丹 北京报道

    曾经的筹码

　　纺织品是当年入世谈判中，中方获取更大谈判利益的重要筹码

　　“当时做出的让步是值得的。”2005年 6月3日，原中国入世首席谈判代表龙永图在北京的一个内部论坛上说。

　　龙永图指的是在中国入世谈判时，中方在纺织品以及“特殊保障措施”条款上做出的让步。具有比较优势的中国纺织业继2004年之后，再一次受到美国和欧盟的限制，听众们迫切希望听到龙永图的评价。

　　“比较优势在理论上是正确的，但在政治上不现实。”龙永图说。

　　纺织品是当年入世谈判中，中方获取更大谈判利益的重要筹码。

　　1999年11月12日，北京中美关于入世谈判的第四次小范围会议上，美国总统经济顾问斯珀林说：“我一直在努力相信你们是有诚意的，想达成协议。但看了你们对议定书的出价后，我再也不相信了！我以为我们放弃了一般保障条款和纺织品这两个重要的政治上‘赢’(win)的方面是一个大错误，因为这会使你们利用我们的总统，欺负我们的总统。我得出的结论是，你们以为我是一个大傻瓜！”

　　“中国是一个主权国家，没有任何一个国家，可以强加于我们任何东西！你可以同意，也可以不同意！”当时担任外经贸部部长的石广生回击说。

　　3天以后，石广生与巴舍夫斯基签署了两国关于中国加入WTO的双边市场准入协议。协议签署以后，美国最权威的中国经济专家尼古拉斯·拉尔迪在国会作证时表示，只要有“特殊保障措施”、“市场经济地位审议”以及“关于纺织品的规定”这三条存在，美国在中国入世问题上就没有吃亏。

　　龙永图认为，做出这样的让步和牺牲是为了服从大局。由于中国的让步，美国承诺给予中国永久正常贸易关系(即最惠国待遇)，而不需要每年都在国会提交审议，规避了政治风险。这是中美之间贸易谈判最重要的成果之一。

　　美国还同意放弃一般保障条款(即在中国入世后美国随时可与中方中断世贸组织关系的条款)，同意对“特殊保障条款”和“非市场经济反倾销条款”提出取消时间表。

　　中方在双边谈判中坚守的底线主要包括：

　　在证券方面，坚持不开放A股交易(即不开放资本市场)；

　　在寿险方面，坚持外资股比不超过50%，不承诺外资拥有管理控制权；

　　在增值电信和寻呼方面，坚持外资股比不超过50%，不承诺外资拥有管理控制权；在电信服务关口局方面，坚持所有国际电信业务必须经过中国电信管理部门(作为独立监管机构)批准设立的关口局；

　　与其它领域相比，纺织品一直是国际贸易的“灰色区域”，尽管关贸总协定的原则之一就是“一般性取消数量条款”，但纺织品却长期游离于这一体制之外。而入世给中国带来机会的同时，还意味着更大的挑战。

　　“整个谈判形势对他们有利”

　　“在这件事情上，我们的回旋余地不是很大了”

　　2001年11月，中美知识产权谈判代表，中国入关谈判法律总顾问，曾经担任过外经贸部条法司司长的张月姣特别提醒说，中国在加入WTO以后，要警惕国内的出口产品大量涌进一个市场，这样做会引起贸易报复。

　　中国与美国、欧盟近日在纺织品贸易方面发生的争端表明，令人担忧的一天终于到来了。

　　“现在是恶人先告状。”张月姣说。

　　她认为，在中国和美国、欧盟之间关于纺织品的贸易争端中，中国本应处于有利地位。乌拉圭回合谈判达成的协议，明确要求发达国家分四个阶段将其纺织品配额体制纳入贸易自由化进程，以1990年进口量为参照系，分别在1995年、1998年、2002年的1月1日，各减少16%，17%，18%，在2005年取消最后的49%。但美国和欧盟没有遵守这一协定，分别将90%和70%的配额保留到过渡期的最后时刻才取消。中国政府和产业界并没有对这一行为采取实质性的行动。

　　而对方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2004年5月，张月姣在布鲁塞尔参加了由时任欧盟贸易委员拉米召开的关于如何将剩余纺织品配额取消的论坛，在这次论坛上，美国产业界一些人士已经开始呼吁对中国纺织品设限。

　　有专家认为，尽管在入世之前，中国已经估计到特保条款可能被动用，用以限制中国出口，入世之后，它还是如期而至，甚至来得比预想的还快。

　　中国在加入WTO协议书第16条里所承诺的，“对于由于从中国进口的某一产品激增，从而对WTO成员国国内市场上同类或直接竞争产品造成了市场扰乱，所采取的保障措施”，和中国加入WTO工作组报告针对纺织品的242款——纺织品特保条款，共同构成了专门针对中国加入WTO设立的两个过渡性保障条款，时限分别为12年和7年。

　　2005年6月初，中国商务部部长薄熙来和美国商务部长古铁雷斯在北京针对纺织品问题展开了磋商。“整个商务部都在忙这件事情。”商务部进出口公平贸易局的一位官员说，“但是不一定有结果。”

　　对商务部来说，谈判是艰难的。社科院美国所经济室2004年完成的《美国贸易政策评估报告》认为，特殊保障措施中的一些关键概念如“市场扰乱”、“实质损害”和“国内产业”隐藏着大量可以质疑的模糊空间，为今后如何解读留下大量可操作的任意性，从而注定了特保从一开始就将充满争议。美国把这一点理解为“自由裁量权”，即在条款里没有规定到的地方，美国可以自行选择其所依据的法律进行解释和操作。

　　一位为商务部提供智力支持的专家表示，美方希望与中方磋商的只是纺织品出口的限制比例是按年增长率7.5%上浮，还是按一个“合理”比率上浮，尽管商务部官员希望将磋商拉回到对有关概念的定义、对特保的实施提出明确的标准和客观依据、对中国当事方的事先通知等方面，但收效甚微。

　　“整个谈判形势对他们有利。” 龙永图说。

　　5月20日，商务部和财政部宣布从6月1日起，提高39类纺织品出口关税。

　　“中国政府之所以对这一百多种纺织品征出口关税，是为了向欧美表示一个信号，即中国政府对外是负责任的，会采取合适的措施来防止纺织品出口对国际市场的冲击。” 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对外经济研究部副部长隆国强说。

　　但在三天以后，美国就提起对三种商品的正式磋商请求。四天后，又提起对另四种纺织品的正式磋商请求。而欧盟委员会本来宣布推迟到月底才提出的磋商请求，突然在27日就提出了。自此，美欧限制进口中国纺织品的特保程序全面启动。

　　“5月20日是一个重大举动，但没有得到美国和欧盟的回应。”龙永图说。

　　5月30日，中国决定取消一周前刚刚决定提高的关税。“国内纺织企业出现经营困难，出现越来越强的反对征收出口关税之声。在这种情况下，中国政府取消了部分81种纺织品出口关税。这既是向欧美表达中国政府的不满，也是顺应国内企业的要求。”隆国强说。

　　“在这件事情上，我们的回旋余地不是很大了。”社科院财政贸易经济研究所所长裴长宏说。5月31日，在中共中央政治局进行的第二十二次集体学习中，他向党和国家领导人作了题为《经济全球化与国际贸易新形势》的专题报告。

　　能打好手里的牌吗？

　　贸易纠纷将是未来中美、中欧之间贸易关系的常态，除了政府出面以外，企业与行业协会必须要发挥作用。但维持出口秩序，保持行业自律似乎是企业和行业协会难以完成的任务

　　“我们手中也有牌。”张月姣说。中国是美国的棉花和纺织机械最大的进口国，这部分产业团体的声音是中国可以利用的力量。中国政府出面谈判，还需要努力防止其他产业面临纺织品行业的境遇。

　　裴长宏认为，贸易纠纷将是未来中美、中欧之间贸易关系的常态，除了政府出面以外，企业与行业协会必须要发挥作用。

　　但维持出口秩序，保持行业自律似乎是企业和行业协会难以完成的任务。

　　“今年我到各地去，多次讲话，请他们(企业)自律，行业协会要管起来。因为配额不是今年取消了，明年又会恢复，配额是永远被取消了。你等到第三年不好吗？错就错在抢这一两年，结果被枪打出头鸟。”龙永图说。

　　目前担任人民银行参事的张月姣认为，纺织品行业出口数量的“井喷”，除了配额取消给企业带来的动力以外，可能存在的原因还有，出口商们预期人民币将在年内升值，影响出口产品的市场竞争力，因此在近期内加紧出口。

　　中国纺织品进出口商会组织了敏感产品的协调小组，在企业自愿的基础上，各个协调小组制定了出口协调价格。同时，商会正与相关部门一起研究制定行业出口市场准入标准。但一位不具名的企业人士认为，这样的协调机制作用不大：“所谓协调小组，只是规定一个价格下限，但如果我的竞争对手们想尽办法把价格压得比我低怎么办？”

　　“中国纺织品企业仍然处在低档次平面扩张时期。现在面对欧美的压力，我们只能积极抗争。低头认错和内部完善是特保问题解决以后的事情。” 纺织品进出口商会秘书长王宇说。

　　而商会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人士说，现在一些企业普遍存在“搭便车”心理，总认为应对贸易摩擦是政府和行业协会的事情。

　　“自律是一个凭觉悟的事情。你很难要求一个企业在面对订单的时候，不接。”该人士说。

　　“中国的纺织品厂家成千上万，但行业协会软弱无力。我多次强调，我们的行业协会一定要有teeth(力量)。这次的惨重教训会带来好处。”龙永图说。

　　社科院财政贸易经济研究所所长裴长宏则认为，当资源都集中在政府手里时，行业协会发挥作用需要假以时日。

　　王宇表示，在面对困难的时候，中国企业也应该采取主动行为。他举例说，2004年年底，美国受理了6起针对中国纺织品设限的请求。每一个请求都有30天的公众评论期。而进出口商会每次都会把消息放在网页上，通知所有会员企业，或直接打电话要求企业参与评论。但是，少的时候只有10来家企业会提交评论，多的时候也不过几十家。他们的意见或者通过协会递交，或者直接递交给美国。

　　王宇说，理想状态下，应该至少每次有1000家企业提交评论。因为每个纺织品类别后面都有几千家企业。美国要求对公众评论的内容认真阅读，这样他们可能需要阅读两三个星期再做出反应。而且，更多的企业参与评论，会让国外更多地了解中国企业的情况。

　　“美国2/3的国会议员没有护照，他们根本不了解中国的情况，难免会产生偏见。因此，中国企业需要主张自己的权利。”张月姣说。

　　漫长的考验

　　对于纺织品行业，熬过2008年并不能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对于其他行业，未来同样意味着挑战

　　在这个终于到来的纺织品后配额时代，中国纺织也正在经历煎熬。根据《中国对外贸易形势报告》，2005年第一季度，中国纺织品出口增长19.1%，增速比去年同期回落5.6个百分点。

　　王宇表示，与实质性的影响相比，来自美国和欧盟的设限对进口商的心理影响更大。一个出口订单的完成最少需要3个月时间。现在，外部环境使得订单面临着众多不确定性。他们担心这三个月中，这种产品如果是设限的类别，出口额度是否会用完，同时即使该产品不是设限类别，但是无法预计是否会在三个月中受到限制。

　　由于关于纺织品的特保措施，时限是从2001年到2008年，因此未来的三年中，中国纺织业都将面临考验。

　　“中国的企业要和进口商们联合起来，保住阵地。”张月姣说。由于每一年特保措施的有效期都在当年，每一年的上半年是采取特保措施最密集的时期，而在下半年设限，临近年底，意义不大，因此每一年的上半年需要纺织品行业格外小心。

　　对于纺织品行业，熬过2008年并不能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对于其他行业，未来同样意味着挑战。由于关于中国市场经济地位的审议长达十五年，反倾销将会比特殊保障措施更能考验人们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