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夏卫宁北山的大麦地,方圆15公里石壁上刻着的3172组、8453个个体岩画,正静静等待着人们的审读。如果真如一些学者所说,在其中归纳出的1500多个图像符号中存在文字,无疑,它将改变中国文字的历史
本报记者罗敏
大麦地,这个最近在媒体上越来越热的名字,因为有可能将中国文字的起源往前推5000年,而备受瞩目。在媒体上几乎一边倒的热情猜想后面,相关的学术争论却始终在延续。
迄今为止,学术界公认的最古老的中国文字,是距今约4000年的甲骨文。甲骨文之前,汉字经历过怎样的发展?人们对此有过种种猜想,却始终碍于资料有限,无法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从结绳记事到苍颉造字,在关于文字的种种传说中,想象多于真实。
而宁夏卫宁北山的大麦地,方圆15公里石壁上篆刻的3172组、8453个个体岩画,正静静等待着人们的审读。如果真如一些学者所说,在其中归纳出的1500多个图像符号中存在文字,无疑,它将改变中国文字的历史,让遥远的过去变得不再那么模糊。
一些媒体报道中对“文字说”持肯定态度的古文字学家刘景云,实际上措辞极为谨慎;古文字学权威裘锡圭更是观点鲜明:至少到目前为止,并无确凿证据证明这些岩画是“文字”。像月球一样的“大麦地”
在北纬37度、东经105度的刻度上,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劈出一道道平整的石壁,构成了大麦地独特的地质风貌。在卫宁北山的四面怀抱中,盆地般蜷缩在其中的大麦地仿佛一个宁静的港湾,以其天然的屏障,数千年来阻挡着人们发现的步伐。
“没有人会去那里,除了地矿局的人。”西北第二民族学院岩画研究中心研究员李祥实说。1989年4月10日,正是根据宁夏地矿局一名工程师提供的线索,李祥实踏上了寻找大麦地岩画的路途。
这次寻找并不像一些新闻报道描写的那么惊心动魄。李祥实说,他很幸运,当天就找到了岩画。在大麦地,一块块石壁就像一块块天然的画板,到处都是笔画粗朴、充满原始野性的图画。如此多的岩画集中在同一个区域内,是李祥实没有想到的:“我当时以为只有 2000 幅。”
他随手捡起一块原生铁矿石,在石壁上试了试。大麦地的石头质地并不十分坚硬,用力就可以留下痕迹。只用几分钟,李祥石就完成了一幅岩画“仿制品”。贫瘠的大麦地别无其他财富,但富含铁质的矿石唾手可得。这或许可以解释,为什么人们在大麦地留下了数量如此巨大的岩画。
1992年,李祥实带着一批年轻人再次深入大麦地,住了整整3个月。这一次,他们带回3172组、8453个个体岩画的线描图。仅数字就让人震惊——大麦地岩画的密集程度超出世界公认的岩画“主要分布区”密度标准20倍。
根据国际权威的丽石黄衣地衣测年法测定,大麦地岩画早期距今约为 13000 到10000 年,中期距今约10000年到4000年,也就是说,其早期是在旧石器时代晚期至新石器时代。
“一万年前的地质情况,和现在应该是差不多的。顶多,气候更温暖一些,更湿润一些。”曾对这些岩画进行鉴定的上海古籍出版社古文字学家刘景云解释说,因为地球气候的变化是以上亿年来计算的,我们完全可以从现在的自然景貌,推测出当时的气候环境。
“热开了特热,冷开了特冷。”这是李祥实对大麦地气候的总结。去年6月,上海古籍出版社编辑袁欣瑜到大麦地时,一进去就想马上出来,“太阳太强烈了,晒得人受不了”。但这还不是大麦地最沸腾的时候。一个多月后,另一位编辑府宪展来到大麦地,滚烫的沙子溅到他鞋子上,火辣辣的,他本能地踩去鞋子,赤脚落到了沙地上,这一刹那的接触,脚上起了一圈水泡,曾多次考察古壁画、古岩画的府宪展从此明白,什么叫“能把鸡蛋烤熟”。
2005年10月21日,接受记者采访的第二天,李祥实又要带着拍摄组进入大麦地。10月的大麦地将非常寒冷。1992年10月李祥实搭帐篷驻扎在大麦地时,沙地上都结了冰,帐篷不挡寒,他们的每一夜都是数着星星捱时间,在极度疲倦中睡去的。在这样刺人的寒冷中,冷雨还时不时地来纠缠他们。有一天,帐篷被淹了,在这个极度艰苦的夜晚,李祥实只能想象他们的帐篷“漂”在沙地上,就像“大麦地的一艘小船”。
大麦地,这个名字让人联想到麦香连连的丰沃之野。然而宁夏卫宁北山中的这一块低洼地,会让每一个浮想联翩的人失望。李祥实说,当地人一直把这块地叫做大麦地,“可能那里过去长出过几根大麦穗。其实那是非常荒凉的地方,不毛之地。”“更多的是感到荒凉。”袁欣瑜说她对大麦地的感觉很夸张,就好像自己是在月球上:“那么荒凉,色彩又是那么单调。”她说,当她站在灼热的阳光下,四野无人,眼前一片无限空旷的黄褐色,真的有一种“远古洪荒”的感觉。
空阔的沙地上,竖起一道道较为低矮平整的石壁,散布在大麦地方圆15公里的区域内,任人用双腿测量它们之间的距离。李祥实等人已经仔细辨认过这里的每一道石壁,并为它们编了号,取了名,就叫“一道梁”、“二道梁”……梁上凝固着几千年前的古老生活。想象远古的生活
“这些岩画可以反映出当时人们的生活场景,他们的物资来源。我想肯定有羊,野兽也很多。”袁欣瑜翻动着大型画册《大麦地岩画》,若有所思。
今天,没有麦香的大麦地也少有野兽的足迹。数星星入睡的夜晚,李祥实有时听到猫头鹰的叫声,听得他们“惊悚不已”;清晨,小鸟唧唧喳喳,把他们从睡梦中唤醒,偶然能见到狐狸,那是他们仅有的听觉与视觉惊喜。大麦地贴地面生长着低矮的酸枣和骆驼蓬,是羊可以吃的植物,但禁牧以后,这一带已经很少看到羊了。
那些粗稚笔画绘就的图像却告诉我们,曾经有过那样的时候,这里虎狼出没,牛羊成群;人们也曾在这里祷告天地,捕猎为生。
大麦地东一道梁是一幅长9米,高约1.2米的岩画,描绘了游牧、狩猎、舞蹈各种场景,被李祥实命名为“游牧长卷”。出现在长卷中的虎、马、羊、鹿等上百只动物让李祥石相信,曾经有游牧民族在这里生活。“大麦地四周的道路都是封闭的,几个山口一卡死,任谁也进不去,很稳定也很安全。这里是一个乐园,人们生活放牧的乐园。”
面对着古人留下的浅浅深深的图案,府宪展浮想联翩。“你抬头一看,有时是成群结队的黄羊在野狼的驱赶下奔逐;有时是怪异的脸谱簇拥着你,好像在另一个星球上参加氏族长老的会议。”简单的线条,概括的刻画,让他仿佛听到了千年前的搏击声、呐喊声。
在宁夏贺兰山、卫宁北山一带,陆陆续续发现的壁画群似乎在告诉人们,这呐喊声曾响彻宁夏高古的苍穹,或者,人们曾在这片大地上频繁往来,缔造过某种繁荣的文明。
但是公元前4000年到公元前1万年的时间段上,贺兰山和卫宁北山广阔的区域内,在文明史上是一片空白。现在,李祥石肯定地说,大麦地岩画是农牧文化与游牧文化碰撞的产物。北山脚下,黄河蜿蜒而过,捎来华夏文明的某些信息。“大麦地距黄河,直线距离仅20多公里。这里是古代文明的交汇点,历史的源流在这里融合。黄河流域的古老文明与大麦地文化肯定有联系。”
属于黄河文明的半坡文化遗址在半个世纪前惊现世间。这是一个存在于公元前6000年左右的古代村落,散布遗址内的彩陶、农具、渔具,以及古村落、墓地遗迹不断提醒人们,这里的人们已经步入较为成熟的氏族阶段。这一文明存在的时间,相当于大麦地文化晚期。然而,半坡文化与汉民族文化更接近。刘景云说,从目前的考古情况看,大麦地更具有少数民族文化的特点,不能将两者混为一谈。
“就大麦地的地理位置来说,不太适合群居,因此不太可能出现比较大的部落。”刘景云认为大麦地应该是一块人口较为稀少的牧场,否则,岩画中不太可能出现比较大的狩猎场面。李祥石也向记者表示,除了岩画,大麦地一带只发现过少许陶片和石器。人们究竟为何而来?为何在此留下如此多的岩画?这里究竟存在怎样的文明?似乎,解读大麦地文化的关键,就在“文字”。表意图画还是文字“祖先”
人类有两种历史:存在的历史和经文字记载的历史。更多时候,我们谈论的是有文字记载的历史——这是文明的真正起源,意味着我们将能够分享人类的共同智慧。这就是为什么,有甲骨文留存的商朝文明在我们的视野中显得如此真实,而夏朝的传说却只能在历史长河中明明灭灭。
1899年,古文字学家刘鄂在别人所服的中药中,偶然发现刻有文字的甲骨,从而揭开了甲骨文研究的序幕。之后,古文字学家从超过15万片甲骨的破碎刻纹中,艰难辨认出2000多个汉字。正是这2000多个汉字,让4000年前的商朝从模糊的幻影中走出来,成为人们可确证的文明。
文字发展到甲骨文,已经非常成熟。甲骨文之后,篆书、隶书等字体,只在书写方法上产生过变化,一直到楷体定型。“甲骨文和现在的汉字之间变化很少,它的语法体系也跟现代语法体系相同。文字是记录语言的工具,它最大的特点是形体固定,而且是约定俗成、社会公认的。”刘景云特意拿出甲骨文的图片和篆书的图片向我们说明:从甲骨文中的“鸟”,到小篆的“鸟”再到现代楷体的“鸟”,字型结构基本上是一样的。“甲骨文是汉字的起源,这是可以确定的。”
然而,甲骨文之前中国文字的原始形态,却十分模糊。
距今约4000年到1万年间的仰韶文化、马家窑文化时期的陶器上、龙山文化晚期的遗址中,也曾发现过一些符号。但复旦大学教授、古文字学家裘锡圭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这些甲骨文之前的文字材料太过零星,“不足以说明当时的文字是什么样子的”。
8453个个体图案的发掘,光从数量上说,对于古代文字符号的研究都是一笔丰厚的财富。李祥石为此激动不已。“有数量才有质量。”他说,大麦地为数众多的岩画图像中有1500多个符号,这是一把钥匙,可以帮我们揭开远古语言之谜。“大麦地岩画中有各种符号:棒状的、圆状的和各种接合状的。有符号才能组合成文字。”李祥石从中总结出三类图案:图画抽象成的符号、图画与符号文字的混合、早期抽象的符号文字。“大麦地岩画中,可以找到图画向文字的过渡。”
由他和束锡红撰写的《大麦地岩画中发现我国最古老图画文字》作为序言在《大麦地岩画》一书中发表,他们在一些抽象的图像间建立联系,给予意义的解释,试图证明其中确有文字。
“早期的图画就是文字的雏形。甲骨文是很成熟的,之前肯定还有其他文字形式。1934年,唐兰预言中国最古老的文字产生于一万年之前,他真是有远见。”李祥石非常确定地对记者说。如果他的这一说法成立,中国文字的历史将被大麦地改写。
但刘景云表示,李祥石的观点过于偏激。“现在能找到的学术证据是,这些岩画中出现了大量的象形图案,如牛、羊、狗、老虎等等。有些是带有表意的图画,也就是已经变得符号化的图画。但没有证据可以表明,某一个图画就是羊图腾或蛇图腾。我们认为这是能够表意的图像,但还不是文字。”他举例说,一个像羊的图案,很可能代表牧民遗失了一只羊,他希望通过这幅画来寻找它。这其实是一种图示。但他并不否认大麦地岩画具有重要的参考意义:“它确实可以作为汉字起源的参考,也可以说,大麦地岩画中的符号,可能是文字在甲骨文之前的一个发展阶段。但其中不一定有必然关系。”
裘锡圭对这种8000年前的“文字”也提出疑义。“文字是表意符号,是用以记录语言的,它有特殊的含义。”裘锡圭说,文字的产生有其社会需要,其中有一个质变的过程。考古证明,旧石器时代的人已经会画画了,但这不成其为文字:“广义的文字是没有意义的。”
裘锡圭再三强调,确认某些符号是古文字要“万分慎重”,“除非有很确切的证据,不能说明这就是古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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