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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耀波
联合国粮农组织和教科文组织几年前曾联合发布过一张令人震惊的地图。这张地图标明世界各地沙漠的扩张。图上涂有橘黄、粉红和深红色的地区，都处于沙漠化的危险之中。这些色块像一条宽阔的带子，从大西洋沿岸的撒哈拉跨过北非，穿过中东和波斯湾，一直伸展到巴基斯坦和印度西北部，毫无间断地绕过了整个地球。
沙漠到处都在挺进，而且速度惊人。在苏丹，撒哈拉沙漠南缘不到20年，竟向前推进了100多公里。
由此而言便更觉得惊喜的是，在中国西部，在世界第二大流动性沙漠——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和准噶尔沙漠边缘，近50年间长出了上千万亩绿洲——创造这项奇迹的首推有沙漠奇军之称的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十万官兵，这个“绿色行动”的另一个天然主角，便是胡杨。
到新疆，你不能不看胡杨。
如今，世界上的胡杨已经很少见了，除了中亚、北非一带的沙漠地区尚有少量生长外，我国新疆的叶尔羌河、塔里木河、和田河两岸，是胡杨分布最广、面积最大的地方。
我就是在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初识胡杨的。我曾写过一篇文章题为《不朽胡杨》。在这篇文章里，我写到了胡杨的生命沧桑史，我写到了楼兰古国里历经几千年风霜而不朽的胡杨木，我歌颂了胡杨林在阻击沙漠进犯中的功勋；据说，在耐盐碱方面，只有热带沿海的红树林能和胡杨媲美，一个在荒漠，一个在海边，相距如此遥远，竟有着共同的特性。我还介绍了胡杨林更新复壮的技术……
如今再说胡杨，我力求传达出一种更真实准确的信息。
在沙漠，在与人的关系中，胡杨被我们誉为是植物中的“骆驼”。就在我们的赞誉和歌颂中，胡杨却一棵棵、一片片地死去。胡杨死去但还没倒下的地方，是不是也是我们人类的绝地呢？当沙漠一步步向前挺进的时候，无奈的我们便把希望寄托在胡杨身上，这是很自然的。
沙漠是胡杨生活的大背景、生存的大环境。我们以往常常把胡杨和沙漠对立起来，往往把胡杨描绘成和沙漠抗争的勇士，这大概属于我们认识上的一厢情愿。沙漠上的动植物以沙漠的方式存在，这种方式便是充满冷静的客观。所以，沙漠下面才会有地质构造，才会孕育科学的地理大发现。而沙漠上面的胡杨，是否也孕育着科学的历史大发现呢？
胡杨——生1000年不死，死1000年不倒，倒1000年不朽。或许是我们人类生命的短暂，所以我们太注重这个时间概念了，认识的片面，见识的浅薄，导致我们就这样过分地强调并截取了对我们可利用的这一部分。
对胡杨，1000年还是一个世纪，不过都是一个生命的轮回，一个生命的周期，它并非无知，而是无需知。
我一直记着那个深秋的日子，我一直记着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的那片胡杨林。一棵粗大高壮的胡杨树就在眼前，特实事求是地站在那儿。叶子是金黄色的，好像又比金黄新鲜。即使在正午艳阳的照耀下，枝叶间的光芒并不灿烂夺目，而是收敛了许多灿烂后的很柔和的一种光。没有芒刺，整个一棵树有度地泛着一种圣洁与庄严的光泽，仿佛陷入了宁静的沉思。
而不远处稀疏的几棵无叶的胡杨，则挺立在沙窝里，早已枯死的几条枝干，呈灰褐色，直指晴空，似一个个耗尽了一生精血的暮年武将，虽形容枯槁，但仍不失精英之气；更远一点的那棵高挺着的胡杨残枝上，还落着一只老鸦。
我的心一下子被震慑了：没有一丝的装饰点缀，以直裸的大含大蓄，表达出一种坚毅，一种自尊，一种自信。在雄浑大漠的映衬下，无叶的胡杨成了最动人心魄的一处风景。
因为我们的出现，胡杨成了一个被访问者。但胡杨无言。无语的胡杨面对的是更大范围的沉默，更大规模的淡漠——别忘了这是沙漠。我好像刚刚发现或者说感觉到，对人或是其他什么“访问者”的来与去、走与留的漠视，是沙漠风景的显著而又微妙的特征之一。淡漠，或许就是沙漠最好的生活方式。
但是，胡杨的沉默不消极。你看看每棵胡杨树，从根部到枝干，独立完整而又放任豁达，一副洒洒脱脱的自由状态，全然没有热带雨林中的相互纠缠与种种扭曲(这里决然没有丝毫对热带雨林间的“亲密”的贬义)。这该是一犷悍之美，可又如何解释其中的宁静呢？
胡杨的宁静是一种精神的宁静：既是无边无际的自由，又是大含大蓄的自我，都说，宁静致远，其实，宁静也致深，宁静还致本，宁静还致心。现代人总愿意把什么都往文化上靠，说透了，文化的完美归结到底就是一种宁静。这种宁静所给予人的，是真实的、真正的震撼。
同时，这又是一种提示、一种唤醒，在精神麻木的现实生活中，人们需要的正是这种源于真实意识的理智的提醒。而沉睡的心灵被自然中的壮美包含着的“无数提醒”激活而苏醒的时刻，真的是妙不可言。
沙漠的可爱之处在于它的贫乏与空旷。行走在这幅原始辽阔的远景之中，似乎就可以理解“自由”这个词的真谛；正是在这种空旷的沙漠背景上，才给予胡杨的“三个1000年”的伟大以充分表现的空间，而在结合得如此美妙的“情境”里，或许才会发现堂堂正正这个短语还有另外一层新的含义。
每种树木、每棵树，都过着独立的生活，都形成独自的形态，都映照着独特的影子，并且都承受着独特的伤痕。对胡杨，此时我不知还能再说些什么。
我知道，我不大会再说它的古老和沧桑，1000年算什么，在美洲，3000年的巨杉还算年轻呢。其实，即便是一年生的植物也并不少一点生命的尊严，也有其永恒的意味，并且最为重要的是，一切的“雄辩”都体现于生活的默默无声。对我们来说，这是一种最为实事求是的精神启迪吧。
(作者E-mail:captain1959@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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