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树志 作者:复旦大学历史系教授
中国的儒家传统思想,一向强调从自身的修养做起,治理好家庭和家族,然后才谈得上治理国家。因此,关于自身修养与治家的格言,屡见不鲜,为人们所津津乐道,至今流传不息,成为一笔丰厚的文化遗产。
家训与家规历代多有,而宋代以来更为引人注目。这恐怕和儒学大师朱熹的倡导有很大的关系。他把“四书”之一的《大学》中的名言——“格物致知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作为一个伦理框架,构建一个上自皇帝下至各个家庭的一整套周密的社会秩序。他要求每一个人,先修身,而后齐家,而后治国,而后平天下。于是,家训与家规就超越了“家”的范畴,与“国”联系在一起,使之进入到一个新的层次。当一个人走上社会,为国效力时,他的一举手一投足,无不显示出自身的家教如何,或高尚,或卑劣,相差不可以道里计。家训与家规显然是不可小觑的。
记得我在读小学时,写毛笔大楷,临的就是《朱子家训》,久而久之,就会背诵《朱子家训》,至今印象深刻。需要说明的是,此朱子非彼朱子,他是明末清初的昆山人朱柏庐,他的家训,又叫做《朱柏庐先生治家格言》。
朱柏庐青少年在明末度过,并没有显赫的仕途业绩,始终只是一名生员而已。清朝定鼎以后,他为殉难的父亲守孝,庐墓攀柏,自号柏庐,隐居乡间,设馆教授学生的同时,埋首于研究程朱理学。康熙十七年(1678年),地方官推荐他进入博学鸿儒科,他坚决推辞,淡泊明志,潜心于学问。他的研究心得,概括为一句话,就是知行并重,也就是说,理论认知与躬行实践,具有同等重要的地位,两者不可偏废。一句话,他把儒家伦理与日常生活结合了起来。这位小人物留给后人影响最大的,并非他的学术著作《大学中庸讲义》之类,而是篇幅不大的《朱子家训》。这是他用程朱理学为家人规定的日常生活准则,诸如:“黎明即起,洒扫庭除,要内外整洁”;“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宜未雨而绸缪,毋临渴而掘井。自奉必须俭约,宴客切勿流连”;“与肩挑贸易,毋占便宜;见贫苦亲邻,当加温恤”;“莫贪意外之财,莫饮过量之酒”;“居家戒争讼,讼则终凶;处世戒多言,言多必失”等等,早已超越程朱理学的境界,化作一代又一代人的座右铭。朱柏庐把立身处世的道理用明白浅显的文字表达出来,琅琅上口,几百年来几乎家喻户晓,影响之大,超过了以往任何一篇家训。
然而经过多次革命的扫荡,这些珍贵的文化遗产,被不分青红皂白地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现今的年轻人已经不知朱柏庐为何许人,更不知《朱子家训》为何物,不免令人唏嘘。
而朱柏庐的后辈大同乡——青浦县朱家角镇人王昶的家规,知道的人恐怕就更加微乎其微了。
青浦县与昆山县相邻,地理与人文环境十分相似。朱家角镇是青浦县首屈一指的大镇,明清之际棉布业、粮食业非常繁荣,商贾云集,贸易兴旺。当时人认为,松江府最为繁华的棉布贸易中心——朱泾镇、枫泾镇,无法与朱家角镇相抗衡。在这样一个工商业发达,市场经济蒸蒸日上的朱家角镇,依然保持着儒家的传统,正如嘉庆《珠里小志》所说:“水木清华,文儒辈出,士族之盛为一邑望”。这里不仅是一个工商业繁华之地,也是一个儒生风雅之地,充满了书卷气,保留了诗书传家的优良风尚。
在这种氛围熏陶下,朱家角镇人才辈出,王昶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王昶少年时即有文誉,被巡抚雅尔哈善选入紫阳书院深造。乾隆十九年(1754年),王昶高中进士。乾隆二十二年皇帝南巡,王昶又获得召试第一,先后在内阁、军机处工作,以后又升任大理寺卿(最高法院院长)、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监察部副部长)等职。他恪守儒家伦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每一方面都尽心尽力。为官时操守廉洁,有口皆碑,这与他时刻不忘学问,用做学问的态度来修身、齐家,有着密切关系。他与当时的著名学者惠栋、沈彤、戴震讲论经义,与王鸣盛、钱大昕、江声切磋学问,因此著作等身,有《春融堂全集》、《金石萃编》等五十余种,在高级官僚中实属罕见。他不仅律己严,治家也严。他所制定的家规,可以与朱柏庐先生治家格言相媲美,在那个时代传为美谈。
王昶的家规共有十条,包括要谨身起居,尊敬亲人长辈,随时随地进行自我检点;要认识物力艰难,要爱惜财用,饮食淡薄,衣服朴素,一切以节省俭约为准则;告诫子弟考试不要作弊,不要请人代考,更不要营求关节——走后门、通路子;见利不能忘义,不能产生贪心;对待别人,不能产生漠视心、欺诓心、徇情心,更不能产生自私自利占便宜心;待人要宅心宽厚,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教导子弟要勤奋好学,不要心有旁骛,荒废学业;不要出入衙门,不要和走江湖的三教九流交往,不要和奸佞之人、刻薄之人、行为怪诞之人交往,以致沾染不良习气等等。这种家规,今日看来未免有迂腐之处,但总体倾向依然无可非议。对于身居高位,在乡里有着崇高威望的王昶而言,能够如此严厉地修身、齐家,约束自己的子弟,实在难能可贵,也值得今人的深思与崇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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