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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武平
我非戏迷，观剧多为凑趣，不在乎看出门道与否。听说昆剧《班昭》新排，兴起而欲再看热闹——据称重演时修改了多处戏词，“而在剧情上则对‘宫刑’一事作了更为合理的安排，把班昭著书的地方由原先的‘东观阁’改成了禁止男人出入的后宫‘内廷书院’，这就给了马续自请宫刑一个合理的解释”。变易悖谬情节，使所说自圆，虽属情理中事，但
结果能否皆大欢喜，也还是一个大疑问。
班昭妹承兄愿，矢志续史，世所周知。《后汉书·列女传·曹世叔妻传》谓：“兄固著汉书，其八表及天文志，未及竟而卒。和帝诏昭，就东观藏书阁踵而成之。”至于马续合力续撰，文献有记载，但无详述。语涉续昭关系，陈词也系寥寥：“时汉书始出，多未能通者，同郡马融伏于阁下，从昭受读，后又诏融兄续，继昭成之。”史册有意无意的缺漏，恰好给戏剧家幻想留以余地，使之瞒天过海移花接木，避实就虚敷衍故事。于是，早亡的曹寿登台可化班氏门徒，也能巧变皇太后面首；侍诏马续亦能换身份演师兄，“为了能留在宫中陪伴”著书，竟至“自请宫刑”。如以古史鉴判，剧中诸多巧合，自是显得牵强和荒诞，足以贻笑后世。但意外的是，竟然还会有人标举陋例为之张目：历史剧中委屈古人的事是常有的。郭沫若治史深知，“张仪对于中国的统一倒是有功劳之人”；但是由他写戏，却在《屈原》中把张仪“写得相当坏”，还说“为了禋祀屈原，自不得不把他来作牺牲了。”只可惜郭戏绝迹戏台，不知世人是否明其深因。
历史剧非历史，弄假成真不可笑；只是要想关节设置天衣无缝，委实并非易事。“自宫”细节虽然勉强可谓《班昭》戏眼，但是无论怎么掩饰和辩解，却都难去“蛇足”之诮。与墨、劓、剕、大辟等同列五刑的宫刑，据考其来已久。《史记集解》引《三辅故事》即云，始皇时隐宫之徒至七十二万。但五刑毕竟过于酷烈，至隋即改以笞、杖、徙、流、死相代。不过宫刑实际上并未杜绝。旧履重蹈虽不乏例，但多演为笑谈。唐弢杂谈宫刑，仿佛在六十年前，就已预料到闹剧的重演。他说：明人柯维骐撰《宋史新编》，因为要使思虑专注，便发愤自宫。但也有人说他是想模拟司马迁，所以不但在文章上求其相像，便是境遇，也还得“如法炮制”。
柯维骐像不像司马迁，我不大清楚。但境遇对于作家，倒是不容忽视的，《史记》也确有受宫刑影响的地方。不过这并不是说没有生殖器便写得出好文章，问题倒在于平日清高自持，一旦横遭宫刑，满腹牢骚便按捺不住，发为文章，难免有些激昂。但如果自己去宫了一下，胡子也许真的会脱落，声音也许真的会变尖，倘说这样便写得出《史记》来，倒是未必见得的。
不但自宫如此，便是被宫，也还是不一定见效的。历代都有太监，却不曾都有《史记》；即使有《史记》，也不是出诸太监之手，便是一个老大的证据。
连皇帝都不忍沿续的酷刑，似乎已与现代社会隔绝，但在个别政客、文士和戏子心底，却从来都是割舍不得的宝贝。希特勒枉然试过“宫刑治国”；南通福利院道貌岸然切除智障少女子宫；自认“央视娱乐底线”的那位，大言不惭盛赞“蔡伦被宫而发明纸张”……此等等，似乎都在证明：宫刑是很合理的，真戏假戏都要继续。
社会心理如此一致，闲话宫刑的存废，恐怕不能说明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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