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浪：狗庙何庙 黑寺何寺

　　

新浪专栏作者杨浪。(图片来源：新浪财经)

　　杨浪，新浪专栏作者，现任中国证券研究设计中心媒体管理部副总经理，财讯传媒集团副总裁。1980年到《中国青年报》，任记者、编辑、编辑部主任，1993年任《三联生活周刊》执行副主编，1994年任《中国青年》杂志副总编，1999年任《财经时报》总编辑。2002年任现职。作者在其博客“地图的发现”中撰写了有关地图的300余篇文章。

　　12月26日-12月30日，新浪财经把一周的时间留给杨浪。----编者按

　　             狗庙何庙 黑寺何寺     12月28日  星期三

　　文/杨浪

　　中国书店去年的畅销出版物居然是一张地图。它的作者是70年前的美国将军多恩。不过这位精通北京历史文化的美国将军好象把地图上的一个细节画错了……

　　2004年中国书店什么书卖得最火？说出来我也不信----是一张地图！学苑出版社出版的1936年美国人画的一张《老北京风俗地图》。我是到中国书店的网页上查拍卖信息时偶然发现的销售数据。想想也是，本来我是不收新版印刷的老地图的，不过这张图的诱惑，我也没禁的住。

　　我认为，一张好地图应该有以下几个基本要素：首先地图所要表达的地理要素必须准确，它首先是一张地图而不是一幅画；其次它表达的地理信息是丰富而且生动的，读图毕竟不是读书，好图应该能够象读画一样的被直观读解；第三可以超越时间、文字、语言障碍，这正是地图之于文献的特殊意义之所在。我的这些苛求，可以从上述老北京风俗图的热销中得到直观的证明。

    图1：“图片从北京文化论坛下载，黑寺在上图的上边沿，可惜看不清楚。有现成的，我就懒得扫描了”。

图2。

图3。

　　近年来国内地图收藏的市场上，北京、上海、广州、杭州等城市老地图的价格在明显上升。城市图与人们的关系密切，图上的信息变化普通读者都可以琢磨、追寻；闹不好又会生出考据的兴趣。说到这张70年前的地图的内容，正好看到一篇考据的网文。我懒，索性抄一点：

　　"周末到三联书店闲逛，看到一份FrankDorn绘于民国25年《老北京风俗地图》，在灯市口东南标记有一"狗神庙"。忽然记起日本驻华大使夫人阿南史代女士所著《邂逅古老北京：古树、雄石、泉水遗产》一书中，也有提及"狗神庙"残存石像一事，所说地点却就在隆福寺一家女式内衣店门口。究竟孰是而孰非？好在两地相距不过一二公里，不妨亲自寻访，以解疑惑。

　　出了书店就是隆福寺。岁暮天寒，时近黄昏，虽是时尚小店遍布的商业区，行人也颇为寥寥。沿东西向的小街来回走了两趟，一路留心，却并未发现石像的踪影，问了几家商户，都回答从没听说过。再一斟酌，此地既为隆福寺旧址，没有道理在咫尺之间建有另一不相干的寺庙，恐怕还是FrankDorn的地图更准确些。

　　果然，刚刚走到灯市口大街东口，在路东的人行道边就看到了一座半人高的石像，两侧都是出售孕妇装与女式内衣的小店。看来阿南史代女士所述应该也是这里，只是将灯市口误作了隆福寺而已。仔细察看，石像的头部早已损毁，但身体部分仍较为完好，依稀可以看出是一条蹲踞的狗的模样。有趣的是狗身虽被塑造得雄壮孔武，从残存的颈部看，头部却有些微微倾侧，形象十分活泼生动。庙址如今是史家胡同小学，据守门老人讲，已全无庙中旧物。

　　回家查阅资料，发现这所谓"狗神庙"其实就是老北京赫赫有名的二郎神庙，所谓"狗神"正是二郎爷的哮天犬。据传说此庙始建于唐贞观年间，原在灯市口大街东段路北，后因扩建马路另在路东改建，号称东城当街庙。马芷庠《北平指南》中称此地还可能为古"燕京八景"之"金台夕照"处。清末光绪年间，有一条狗忽然径入殿中，卧伏香案不去，附近居民以为是哮天神犬显圣，焚香礼拜，昼夜不绝，二郎庙才有了"狗神庙"、"狗王庙"的俗称。"

　　难得这位作文的先生如此执着，从地图里把狗神庙问题趟了一遍。其实"金台夕照"已有定论是在城东；这座狗像也大抵应该是后人搬来放这儿的。但是地图的标记于史有据，并因此引起了后人的考证，也对这张图的精确有了一个印证。

　　狗庙何庙？黑寺何寺？象这位先生一样，我看图的时候，也对这张图上的"黑寺"生出了一点考证的兴趣。不过为了作文曲折，咱按下黑寺问题，把地图的绘制者先搞明白。

　　这张图的背后有文字说明绘制者是一位叫做 FrankDorn的外国人，而且说本图一直沉默在北图的书架上。另有新闻中说FrankDorn是一位在中国居住多年、很有名气的汉学家，他于1936年手工绘制了这幅纯英文彩色地图。这次再版时，学苑出版社的编辑们为地图上的英文地名一一配注了中文。

　　FrankDorn是何许人也？其实此人好生了得----他不是一般的汉学家，至少在二战时期已经官拜美军驻华军事顾问团准将，而且是罗斯福派驻中国的总顾问史迪威的主要助手。1943年3月曾陪同史迪威面见蒋介石敲定中国军队再次入缅作战的事情，而且在这次作战中被任命为驻中国远征军顾问团团长。

　　前几年中美双方都有人在积极寻找二战中因"驼峰"运输在华失踪和牺牲的美军人员。当年这项工作的最高指挥者就是中国远征军美军顾问团团长富兰克多恩 (FrankDorn)，以及在印度贾布尔(Chabua)的搜索救援司令部和"飞虎队"司令陈纳德将军。在这次找寻中，史迪威的侄孙提供了一份当年多恩将军在给上级报告中提到的伤亡名单，对寻找线索起到了重要作用。

　　史迪威是纯粹的中国通，他在中国出生，而且生活过多年，连孩子起名都是中国名。多恩能作出这样的北京地图来，肯定对中国历史文化的了解也是极其深入的，只是目前我还没有材料证明他的这些渊源。 1936年出版的这张地图原名《北平地图与历史》(A Map and History of Peiping)，还有介绍说这张图是当时西方人介绍北京的一部非常有影响的读物，那么图的作者也应该在当时北京的外国人圈里有些影响吧。其他的材料我现在还没有搜集到，似乎应该到史迪威传记或者陈香梅的回忆中找些线索，留着这个功课，以后抽时间做吧。

　　现在咱们该说说"黑寺"了。

　　这幅把 70 年前的北京古迹描绘得十分详细的地图中，在城北马甸附近有一座庙，标明为"黑寺"。今天的北京人听着这名字肯定会发愣，再一查，还确实有，就在黄寺附近。

　　材料上说黑寺在海淀区东升乡马甸村西。然而东升乡 90年代以后就被划进海淀区的北太平庄和新外大街街道办事处的区划里了。我前几天到实地看过，黑寺现已无存，其原址现在是海淀区民族小学，那地方早已被淹没在北三环路北面，冠城园社区的楼群里。不过附近的老人们还记得当年黑寺的摸样。据说到文革以前，黑寺还有残存的大殿和佛像，是66年的"破四旧"把庙的痕迹最终摧毁的。

　　史载，黑寺原为前后两寺，中间有一条街相隔，两寺与东南边一里之遥的黄寺同为喇嘛庙，因覆以黑瓦，故俗称黑寺。前黑寺原名慈度寺，建于清朝顺治年间，其殿宇坐北朝南，有殿五重，民国年间烧毁。后黑寺原名察罕喇嘛庙，为东蒙察罕呼图克图活佛于清顺治二年募化创建，原有殿三重，寺门额曰 "大清古刹"。寺内依次为天王殿、正殿、后殿、活佛仓和后院。正殿内供奉三世佛，并供有关羽像，故又称关公殿；后殿供有清康熙皇帝赐予的无量寿佛；活佛仓后殿西北，为东西并排的两座四合院式建筑。寺内还曾有明正德十年最胜寺大钟一口，证明了"古刹"之说。

　　黑寺、黄寺和雍和宫同为当年北京最重要的喇嘛寺。每年春节期间喇嘛庙的打鬼是一项在民间有重要影响的活动，雍和宫打鬼在正月十五，黑寺打鬼在正月二十三。我见到山东杨蔼堂先生的未刊稿，回忆1922年到黑寺参观喇嘛打鬼的情况。文中说："寺在德胜门外西北约二里，分前后寺，寺之主持即蒙古活佛与喇嘛，满清时势力极大，亦即怀柔政策之一。每逢正月二十三，即大演打鬼会。或云所打之鬼即杨七郎。因胡人最怕杨七郎，亦即畏七郎之鬼。又云打者乃冤鬼，因怕冤鬼扰乱人间也。二说未知孰是姑并存之。也不外乎一种迷信。抵寺时，见山门外摆一辇。旋见群僧蜂拥而出，扮鬼者衣白衣面戴假面具，手握白粉，随跑随撒。打鬼者皆彩衣，扮演牛头马面，或青脸红发，或巨齿獠牙，皆手执皮鞭见人就打。名为打鬼，实则打人。群鬼之前为仪仗，为锣鼓。群鬼之后为音乐，为活佛。最后为黄辇，辇中之木偶，或即释迦牟尼也。"由此可见，到1922年，黑寺举行的宗教活动还是热闹而且正规的。

　　黑寺的败落应与火灾有关。光绪十六年( 1890年)农历九月初四，为了举行武试(选拔军事人才)，朝廷兵部在黑寺前搭建帐篷，帐篷外搭席棚，帐篷里设考试棚、伙食棚，结果厨房棚半夜着火了。当时的消防档案中说："霎时烈焰腾空，火星飞爆，虽经该部员役人等赶为扑救，无如席棚易于引火，而火势愈烧愈烈"。这事闹得挺大，以致武试因而延期。不过从材料上看，这次失火还没有对黑寺内部造成太大的损失，所以杨蔼堂先生1922年还在那里观看了热热闹闹的打鬼仪式。此后有"民国年间大殿焚毁，寺遂败落"的记载，但我现在还没查到具体的火灾时间和记录。到1948年，黑寺已经只剩了两间荒芜的大殿，有人利用这个简陋的地方办起了私立的燕山中学，到建国初，这所学校只有几十个学生。再后来，这里就成了马甸回民小学的校址，今天改称海淀区民族小学。

　　说起"黑寺"，还有一点历史应该提及： 1860年，英法联军入侵北京，在劫掠圆明园的前一夜，就是在黑寺驻扎的。当时的马甸一带是一片草滩。10月5日，联军先头部队向城北安定门、德胜门附近逼进。6日，近千人抄至德胜门土城外。此时清军已成惊弓之鸟，史载，"马队则望影而逃，步队亦闻风而窜，以致逆夷如入无人之境"。联军由黄寺、黑寺直趋西北，进攻圆明园。

　　黑寺何寺？这问题考据到这里本该清楚了；但是看多恩的绘图却又让人有些糊涂。仔细查看，在多恩的地图上，被标明"黑寺"的庙观建筑方向是南向偏东的，也就是说，在图上，可以被理解为大门是朝东开的。

　　----关键在于，就在黑寺旁边，恰恰有一座少见的庙门朝东的寺院！这事就有点好玩了。

　　建筑物的朝向可是原则问题，画地图的多恩将军决不应该搞错的。问题是，如果依制图的年代，多恩绘图的时候，黑寺仍在，但它的大门是朝南的。如果依他的画面，这个庙就有可能不是黑寺！

　　那建筑是马甸清真寺，至今仍作为海淀区文物保护单位，并且被修葺一新，每天有信众前往礼拜。马甸清真寺始建于清朝康熙年间，至道光三十年重建殿堂房室。今天仍可见一巨型石碑耸立于寺内殿旁，还有一座新立的石碑，碑文是著名作家张承志写的，亦有可观。这座清真寺清末民初也是京城名寺，远近相传，"声及内蒙诸旗、呼市周边。"

　　一个大门朝东，一个大门朝南；如果多恩写对了，绘画上的建筑就画错了，如果他画对了，这里标记的"黑寺"就一定错了！YES AND NO，这真是一个袖珍的莎士比亚式的问题。

　　"开好车的就一定是好人吗？"刘德华问的有理----会画好地图的多恩将军就肯定不出错吗？于是，我必须考虑的结论是，保不准他在画这幅地图的时候没有仔细进行实地考察，在空间上把两个寺闹混了？！

　　----读地图啊，就是这样让你乐此不疲欲罢还休！

　　好在诸位读者不必象我这样折腾。有兴趣，坐车路过北三环马甸立交桥的时候，得空子朝西北角方向看一眼，那座清真寺就在桥边；而黑寺的旧址，就在桥西那片高楼里面。至于它们的大门是朝哪儿开的，由我给您操着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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