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奇：议员们盯住中国不放是玩火

　　人物简历

　　史蒂芬·罗奇

　　现任摩根士丹利董事总经理兼首席经济学家。他所领导的摩根士丹利经济学家队伍，分布在纽约、伦敦、法兰克福、巴黎、东京及香港等地。罗奇先生是被公认为华尔街最具影响力的经济学家之一。他的研究著作被金融报刊和其他传媒广为引用，其著作曾刊载在多种学术期刊、书本和被用作国会陈述资料、并且不时在《金融时报》、《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和《华尔街日报》等报刊发表评论文章。

　　罗奇先生于1982年加盟摩根士丹利，在此之前曾担任过 Morgan Guaranty 信托公司的副总裁。在1972至1979年期间，他在华盛顿的联邦储备局任研究员，负责拟定联邦储备局对美国经济的官方预测。他还在华盛顿布鲁金斯研究所从事过研究工作。罗奇先生为威斯康辛大学经济学学士，并在纽约大学获经济学博士学位。今年4月23日，罗奇被任命为摩根士丹利亚洲主席。出于西方人的隐私原因，记者并未刻意打听罗奇的年龄，据美国媒体披露，罗奇今年的年龄是61岁。

　　罗奇先生近年在中国游历甚广。在引导关于中国的辩论方面，无论是中国内部的辩论还是更广阔的国际社会关于中国问题的辩论，他都发挥了积极的主导作用。他曾组织多批投资者到中国参观，使许多重要的西方基金经理第一次有机会深入地了解中国。

　　他说：

　　美国的保护主义列车已经出站，丝毫没有停下的迹象！

　　急于对中国实施制裁将犯一个非常严重的政策错误！

　　美国政客的错误在于，拿中国当美国工人失业问题的替罪羊！

　　美国自身有太多问题要解决，但至今我没有看到任何举动！

　　最大的悲剧可能是，美国浪费了在日益全球化的世界中将中国作为战略伙伴的历史性机遇！

　　我们想知道：

　　为何美国要把贸易失衡归罪于中国？

　　美国贸易保护主义的根本原因在哪里？

　　中美爆发贸易战的可能性有多大？

　　美国政府对国会的错误行为持何态度？

　　2008美国大选将对中美贸易有何影响？

　　本报记者 朱周良 华盛顿报道

　　粗框眼镜，略现惺忪的双眼，微微卷曲的短发。

　　人们很容易从人群中认出摩根士丹利首席经济学家史蒂芬·罗奇(Stephen Roach)。

　　印象中，罗奇似乎总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在见到他本人后，这位大名鼎鼎的大摩当家经济学家给记者的第一印象仍是如此。

　　不过，在那副标志性粗框眼睛背后的迷离眼神，丝毫不能掩饰罗奇作为一位学者缜密而清晰异常的思维，尤其是在中美贸易问题上，他一直站在全球化的高度上，呼吁美国国会采取克制和理性的态度看待贸易摩擦。

　　而且正是这样一位看似普通的老者，却多次在被邀参加美国国会听证会时当面叫板国会山的强硬派，正告他们“急于对中国实施制裁将犯一个非常严重的政策错误”。

　　当然，在华尔街，对美国国会日益浓重的保护主义情绪提出批评的并非只有罗奇一人，还有相当多的理性学者都对国会将国内问题简单迁怒中国的做法表示强烈反对。不过，敢于在国会的作证中与这些“蛮不讲理”、眼中只有政治的国会山诸公当面对峙，罗奇恐怕是极少数者之一。这一方面体现出他作为知名学者的“身价”，同时更说明他敢于面对强权政治说真话的一面。

　　作为华尔街炙手可热的大红人、更是全球最大投行之一的摩根士丹利的首席经济学家，罗奇的日程表总是安排得满满当当。这一点记者在此前短暂驻留美国期间有深刻体会，在与罗奇的助理Beverly Love的多次联系中，罗奇不是“刚刚进入一个会议”，就是“刚离开一个会议而开始另一个新的会议”，甚至都无暇回复记者通过电子邮件提出的几个简短问题，更别提采访了。

　　最终，这位大忙人终于挤出时间，接受了本报记者的当面采访。

　　“我担心错误已经发生了”

　　就在第二次中美战略经济对话开始前夕，罗奇在5月9日发出了迄今为止他个人在中美贸易问题上最强警告声。“我担心错误已经发生了。”在三个月中第三次被请到国会就美中贸易政策作证后，罗奇这样说道。尽管自己也曾无数次在国会作证，但这一次的情况却有所不同，美国国会的三个下属委员会罕见地组织了针对汇率问题的专题听证，并且现场吸引了众多的国会听众以及世界各国的媒体。“我怀疑，这次听证可能标志着美国在对贸易自由化和全球化的问题上出现了明显了转折点。”

　　罗奇一直认为，美国国会议员根本不理会甚至不懂宏观经济常识，而简单地把因美国长期缺乏国内储蓄而起的贸易逆差，归咎于与中国或其他国家的不公平贸易竞争。

　　就在最近，美国国会传出消息，称国会和政府将就对华贸易问题摊牌，一些美国国会议员正在积极准备推出对中国采取报复行动的议案。据称，其中美国参议员查尔斯·舒默和林赛·格雷厄姆将于本月晚些时候公布的所谓“改良版”中国汇率案，很可能在国会获得绝对多数通过。

　　在华盛顿中美战略对话的间隙，罗奇将他的担忧跟记者一一道来。

　　“如果盯住中国不放，国会议员们无异于在玩火。”他一再警告说。不过，从事态的发展来看，罗奇认为自己的担心似乎仍有很大可能成为现实。“但是最大的悲剧可能是，美国浪费了在日益全球化的世界中将中国作为战略伙伴的历史性机遇。”

　　“中国经济非常强劲但需要平衡”

　　在不少人看来，罗奇是个经济悲观主义者，他对全球经济的前景并不看好。在今年初，罗奇就表示，2007年的世界经济增长将不像多数人预期的那样，在美国的消费疲软和中国进行增长方式转变的情况下，全球经济面临下滑的威胁。不过，与他这一贯的悲观态度不同的是，罗奇先生对中国的经济发展抱着乐观的态度。近年来他频繁访问中国，而在关注的同时，他也不忘时常站在经济学家的角度给中国发展做出一些提醒和建议。

　　和很多认为中国经济过热的看法不同，罗奇认为中国经济依然非常强劲，非常健康，只是需要再平衡，需要将增长由主要依赖投资和出口，转向更多依赖私人消费。而对于污染、节能和收入差距等问题，罗奇更是乐观地认为这些问题都能在中国接下来的五年计划中得到解决。

　　然而，也千万不要以为罗奇只会讲些褒奖中国的官话，如果那样认为你就大错特错了。

　　事实上，和其他任何一个研究中国经济的外国学者一样，罗奇对中国也有“指手画脚”的时候。譬如在知识产权保护问题上，他就坚持认为，中国可以做得“更好一些”。而对于中国多次试图通过货币紧缩来为经济降温、但却似乎效果不佳的情况，罗奇指出，中国应更多通过行政手段来落实紧缩政策。

　　“到亚洲要先拜访中国的老朋友”

　　对已届花甲之年的罗奇来说，今年的4 月23 日可能标志着人生的又一转折。在这一天，摩根士丹利公司向全球宣布，任命罗奇为亚洲主席，现职将在6月卸任。这也意味着，罗奇在大摩20多年的经济学家身份可能就此结束，迎接他的将是一条新的“仕途”。

　　用“研而优则仕”来形容罗奇的境遇一点也不为过。正是凭借他对亚洲特别是对中国的熟悉和研究，大摩高层才下定决心，将他派往当前全球增长最快的亚洲，后者也是华尔街各大投行竞相争夺的一块未来的“大蛋糕”。

　　“全球最有活力的企业就是亚洲，公司在亚洲，特别是在中国的业务发展势头十分良好，我很高兴能够加入这样一个团队。”罗奇在受到委任后第一时间这样表示。

　　尽管大摩是第一家入股中国投行的外资行，但在最近几年，其在这个全球最具潜力市场的业务拓展却落在了高盛等竞争对手之后。尽管大摩现在是中金持有34%股权的第二大股东，但不参与中金的实际管理和运营事务。而其对手中，高盛在华参与设立了高盛高华，瑞银也已获准控股北京证券。在中国工商银行创全球纪录的IPO中，大摩也意外落选。

　　对于罗奇的任命，摩根士丹利主席兼CEO麦晋桁坦言，他看中的是史蒂芬在许多全球经济问题上有先见之明，“包括与中国有关的问题”，称他出掌这一要职给大摩带来的不仅仅是“他丰厚的资历和战略性思维，还有他对本地区的深入了解和认识”。就在本次中美战略经济对话期间，中国政府宣布了一系列金融开放政策，特别是有关对外资券商重新开放闸门和开展包括经纪、自营和资产管理在内的更多业务。对于大摩这样急于开拓中国市场的国际投行来说，这无疑是个很好的机遇。

　　面对这样的大好机遇，在研究中国的角色上取得了辉煌成就的罗奇又将交出一份怎样的答卷呢？

　　罗奇告诉记者，他上任后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去拜访他在中国的朋友和同僚们，以示他对中国经济增长以及经济转型的重视。

　　“我们的目标是要在中国开展全方位的金融和证券业务，我们致力于成为中国领先的金融服务企业之一。”

　　摩根士丹利的这位“当家老生”对于自己的新角色显然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经过3个多小时让人筋疲力尽的唇枪舌剑后，当我离开国会山时，我比任何时候都确信，来自华盛顿的保护主义列车已经驶出了车站。”

　　(摘自罗奇5月11日报告《保护主义已经出站》)

　　“我很尊重国会议员，但我担心他们看待中国问题的角度过于狭窄。他们采取的措施是出于对美国中产阶级工人面临的压力的合理担心。但是将这个痛苦的问题与中国联系在一起，是出于一个错误的宏观经济分析———将缺少储蓄的美国经济所面临的巨大的多边贸易失衡错误地归咎于一个双边的逆差。一个错误往往导致另一个错误，而真正的风险在于，华盛顿对中国的打击可能带来一系列意想不到的后果———不仅对美国消费者和美国跨国公司加税，而且使货币和实际利率面临压力，将美国经济引入萧条。但是最大的悲剧可能是，美国浪费了在日益全球化的世界中将中国作为战略伙伴的历史性机遇。”

　　(摘自罗奇5月9日报告《危险的滑坡》)

　　“穿梭于美国国会的不同议事厅，我们几乎找不到半点正确看待中国的观点。中国在国会山被视为是美国的主要经济敌人———它威胁着中产阶级工人的生计并且违反了全球贸易的法规和原则。在这个概念下，被忽略了的是中国在过去29年发展进程上实现的巨大成就———和给美国、亚洲其它国家以至全球经济带来的机遇。同样被忽视了的是本质上仍然非常脆弱的转型中的中国经济———其特性正如温家宝总理最近总结中国经济形势时所表示的：‘不稳定、不平衡、不协调、和不可持续’。相反，美国国会对于仍面临着严峻发展挑战的中国经济非常苛刻———默认中国是来自发达世界拥有更优越经济条件的一位贸易伙伴。这是反映政界思维不合逻辑的典范案例。”

　　(摘自罗奇5月25日报告《中国的步伐，美国的焦虑》)

　　“千万不要认为，中国会在促成近三十年巨变的改革征程上走回头路。在其发展的历程中，中国每每通过改革来实现关键转变。我认为，类似的转变即将出现。”

　　“当我坐下来思考今年高层论坛所传递的信息并设法与我在过去六年所听到的内容作对比时，我惊讶地发现一个重要的变化：即实行向新模式转变的决心要超过以往任何时候。温总理毫无疑问是在强调这个新的重点。另外，他还着重指出，‘这对中国来说是一个战略转变。’这是再明显不过的表态了。对于我们西方人来说，这是一个我们需要更新对中国看法的重要信号。”

　　(摘自罗奇3月19日报告《不稳定、不平衡、不协调、和不可持续》)

　　“中国政府需要本着十分直接和坚定的原则，重建清晰和透明的政策目标，比如明确的价格目标、货币和信贷目标，甚至新的人民币汇率波动目标区间(中国已在5月份宣布扩大人民币波幅至0.5%)。凭借中国超过1.2万亿美元的外汇储备，中国完全有能力‘惩戒’那些试图挑战人民币汇率升值新区间的投机者，在国际投机热钱愈加急于有恃无恐地押注人民币单边升值的情况下，中国尤其需要采取这样的措施来重塑可信的政策目标。”

　　(摘自罗奇5月29日报告《亚洲政策陷阱》)

　　(本报记者 朱周良整理)

　　精彩对话

　　美国工人失业，为什么要拿中国当替罪羊？

　　———本报记者十问罗奇

　　本报记者 朱周良 华盛顿报道

　　上海证券报：您如何评价第二次中美战略经济对话？

　　罗奇：我认为本次对话取得了一些进展，但关键的问题在于，这些进展不足以阻止美国国会，不足以阻止他们实施针对中国的贸易制裁，这是关键。

　　就对话本身而言，我认为结果很不错，特别是中国进一步对市场进行开放。但来自华盛顿的政治压力却希望看到更多的进展。我在此次对话之前就曾指出，美国的保护主义列车已经出站，现在我依然坚持这样的观点。保护主义仍在继续，丝毫没有停下的迹象。

　　上海证券报：那么造成这种现象的根本原因在哪里？

　　罗奇：现在的问题在于立法方面的压力。目前美国有部分中产阶级工人的生存压力比较大，这是个问题。但政客们的所作所为却犯了个错误，他们把中产阶级面临的问题归咎于中国。实际上，在我看来，中国在这个问题上的因素很小。但事实在于，中国占了美国贸易赤字的最大一块，这让中国的处境更为复杂。美国政客的错误在于，拿中国当美国工人失业问题的替罪羊。

　　上海证券报：您说到美国的贸易失衡原因不在中国，那到底在哪？

　　罗奇：不只是中国，美国与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都有很大的贸易赤字，因为我们不储蓄。所以，当你不储蓄，又要保持经济增长，你就必须从其他国家进口剩余的储蓄，从而不断累计经常账户的赤字。中国恰好是其中最大的一块，因为中国制造的商品很合美国消费者的口味。所以说到底，这是一个储蓄不足的问题。

　　上海证券报：那么美国政府有没有采取措施改变这种状况呢？中国已做了不少事情。

　　罗奇：没有，迄今为止美国没有采取任何措施来应对储蓄不足的状况。我曾经在国会三次作证，但是没有感受到任何对这一问题的重视。

　　当两国贸易伙伴出现摩擦时，双方都应该同时行动。中国继续开放，推动市场化，已经采取了不少实质举措，只是还可以在知识产权等领域更进一步。而美国则有太多问题要解决，但至今我没有看到任何举动。在美国，首先，我们需要控制预算赤字；其次，美国需要出台提高个人储蓄的政策，在销售税之外，美国还需要对消费征税。而在中国则恰恰相反，中国的消费比例太低，你们需要降低储蓄，而美国则需要提高储蓄。

　　上海证券报：您对美国政府近期的一系列针对中国的诉讼有何评论？

　　罗奇：我认为，这是未来将会发生更多贸易摩擦的早期预警信号，这在美国是一个非常政治化的问题，特别是在国会。政府采取这些行动，只是想说服国会，政府在很严肃地对待中国的威胁，希望国会稍稍“放松神经”，尽管我不认为国会会很认真地看待政府对中国的这些投诉。布什政府本身并不想国会采取贸易保护主义措施，但我想国会还是会去这么做。

　　上海证券报：您认为双方爆发贸易战的可能性多大？

　　罗奇：如果美国对中国商品征收报复关税，是否会由此引发贸易战，要取决于中国如何反应。如果中国也同样对美国商品征收额外关税，那么贸易战将不可避免。

　　我预计，有60%的可能性，美国国会将在年底前通过针对中国的贸易制裁法案，并且是三分之二以上的绝对多数通过，总统没法行使否决权。

　　上海证券报：您认为2008年美国大选会对中美贸易带来何种影响？

　　罗奇：大选可能会对中美贸易带来影响，可能带来更多贸易保护主义。美国的中产阶级工人当前的确面临不小压力，但国会并不清楚这些压力因何而来，而只是简单地归罪于贸易，特别是与中国的贸易，我认为这是完全错误的，但国会还是这样做了。

　　上海证券报：您对中国股市怎么看？市场是否合理反映了经济增长的水平？

　　罗奇：任何股市都不可能只涨不跌或是只跌不涨，调整是迟早的事，问题只是调整持续的时间以及可能对经济带来何种影响。

　　同中国经济每年两位数的增长相比，中国的股市上涨得过快了。经济增长率是10%到11%左右，而股市的增长却达到70%到80%，已远远超过了经济基本面。

　　上海证券报：中国经济首季增长依然非常快，您认为中国经济有过热担忧吗？

　　罗奇：我对中国经济并不担心。但我的确记得温家宝总理在今年的两会记者招待会上曾指出，中国经济存在“不稳定、不平衡、不协调、不可持续”的“四不”结构性问题，他还提到了经济增长过多依赖投资和出口，污染、节能以及收入差距等等，这些都是中国领导人的担忧，我认为这些问题能够在中国接下来的五年计划中得到解决。

　　上海证券报：您认为中国经济依然健康吗？

　　罗奇：非常强劲，非常健康，但的确需要再平衡，需要将增长由主要依赖投资和出口，转向更多依赖私人消费。这样做能达到几个目的：一是消除因为投资过度而带来的多余产能，二是减少工业化带来的污染。所以，再平衡很重要，我同意温家宝总理的说法，这一过程需要启动。

　　本版图片均为本报记者 史丽 资料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