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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著名钢琴家杰罗姆·罗温萨10月在上海开了钢琴独奏会。尽管他被公认拥有最顶尖的水准，却远不如很多“钢琴明星”那么有名。对此，他说：“我的名声只要能够达到能使听众来听我的音乐会、使上海这样的城市能够邀请我来演奏，我就心满意足了，我重视的是对艺术的体验。”
朱贤杰/文
在杰罗姆·罗温萨(JeromeLowenthal)举行钢琴独奏会的第二天晚上，我与他面对面地坐在上海东湖宾馆一家餐厅里。
他神态悠闲，谦和地微笑着，眼镜镜片后面的眼神，透出长者才有的慈祥，他先向我道歉，说等会儿要上房间，去给纽约的孙子打电话，今天是他3岁生日，他7点起床，然后就要上幼儿园了。言辞之间，洋溢着为人祖父的温馨。
罗温萨告诉我，他方才接受了一些记者的采访，虽然他们都很友善，但是他们所提的问题，十有八九，连他们自己都已经预先知道了答案。比如，你对上海什么印象？中国的孩子弹琴与西方的有什么不同啊？等等。“只有一个问题，他们真的不知道答案，那就是为何昨晚我上台时，穿着中山装。其实那是上次来华时，最后一天，一位女孩陪我去购物，我买了许多礼物给家人，她说，你为何不为自己买一件东西呢？然后她领我到货架边，拿出那件中山装，一试之下，完全合身，我个子不大，在美国买衣服都要修改，所以我很喜欢，常常穿着它。它与美国牧师的服装很相像，有次我在一个聚会中，一位女士问我，你能否为我祈祷？我告诉她，我不是牧师，也并不是很信宗教。”
我说：“你不能为她祈祷(Pray)，但是你可以为她演奏(Play)。”他说：“是啊，我真为她弹了琴，然后她很高兴。”
罗温萨个子不高，却有一双大手，看着他费力地用筷子夹起碟中滑溜的蘑菇片，我想起前晚的音乐会中，在演奏李斯特那首读了诗人但丁的《神曲》有感而写的《但丁幻想奏鸣曲》时，正是这双瘦骨嶙峋、青筋暴起的手，在键盘上呼风唤雨，让钢琴发出电闪雷鸣般的巨响。他弹的那些密集的八度与和弦，以排山倒海的气势，引领听众上天、入地，出世、入世，让人们体验了从地狱到炼狱，再上升到天堂的心路历程。我问他如何在钢琴上发出如此宏大的声音。他拍拍手臂与手背说，声音从这里发出来，关键是要倾听自己弹奏的声音。“手与手指传送着你与听众心灵间的沟通。”
罗温萨曾在1957年布佐尼钢琴比赛中获第二名，那届的第一名是阿格利奇。与许多人不同的是，他对比赛持有比较正面的看法。“许多比赛已经成为一种钢琴家的节日。著名的钢琴家在比赛期间举办独奏会，它使钢琴家与听众聚集在一起。让学生得到难得的学习机会。对比赛的批评经常集中在这一点，那就是，没有什么个性的人才能获奖，这是不确切的。当人们这样说时，我经常以最著名的钢琴家为例，来反驳这种观点。阿劳、阿格利奇、波利尼、吉列尔斯、奥尔森都曾经是首奖获得者。”虽然他承认“现在有些比赛很商业化”，但坚持认为“这不是比赛本身的错”。
罗温萨的坦诚来自于对名利的淡泊。一位敏锐的女记者问，像他这样顶尖水准的演奏家，名气却远不如一些疯狂巡回演出和出唱片的钢琴明星，他如何看待名誉与实际才能的关系？他说：“名声对于一位演奏家来说，有时是有害无益的。对于我，我的名声只要能够达到能使听众来听我的音乐会、使上海这样的城市能够邀请我来演奏，我就心满意足了，我重视的是对艺术的体验。”
这种坦诚与对艺术的体验，可以在他弹奏的每一个音符中流露出来。音乐会上那4首门德尔松无言歌，在一般人看来是不起眼的小品，在他弹来声音是那样晶莹剔透，旋律与内声部的进行，经过了千锤百炼与严密部署，听起来却是浑然天成。肖邦的第三叙事曲，他弹得浪漫而典雅，有科托的大师遗韵。更令人难忘的是那4首舒伯特的即兴曲(作品90号)，在漂泊者那悲凉的歌调中，感受到舒伯特含泪的微笑与哭泣的灵魂。他弹的舒伯特甚至比鲁普(RaduLupu)更令人感动。下半场他演奏了7首李斯特的《旅行年代：意大利游记》,返场是两首降D大调的乐曲，第一首是斯克里亚宾的为左手而写的夜曲，第二首则是德彪西著名的《月光》。后一首我在音乐会中听过不知多少次了，但是在他轻柔的指触下，《月光》显得如此清新脱俗，好像是你第一次听到这首曲子一般。
罗温萨曾与美国许多大乐团合作。13岁时即与费城爱乐首演，他的曲目包括60部协奏曲及许多当代作品。与他合作的指挥有奥曼迪、斯托科夫斯基、小泽征尔、伯恩斯坦、巴伦博依姆等等。他曾师从著名钢琴家卡佩尔(W i l l i a m K a p e l l)，获富布莱特奖学金后去巴黎随科托学习。1961年以前，他在以色列居住。
我问他：“你那时与巴伦博依姆都住在耶路撒冷，那么你们成为朋友了，还是没有？”他说：“没有。首先，我比他大10岁。”我说：“那么你生于1932年。”他说：“是的。再有,我的姨妈与他的母亲在同一个犹太人俱乐部。我的姨妈为我鼓吹，而他的妈妈认为他儿子弹得更好。我们之间天然有一种竞争。”
我告诉他，巴伦博依姆有次给我讲起他小时候的故事。17岁那年，因为他贪玩而被艺术史老师开除。然后，他因为无所事事，就公演了贝多芬全部32首奏鸣曲。“然后，在他18岁时，又演奏了全部莫扎特的奏鸣曲，我去听了。他是个真正的天才。”罗温萨由衷地感叹。
罗温萨从不吝啬对别人的赞美，然而他却不喜欢人们对他过分的赞颂之词。在上海的音乐会如此成功，如此激动人心，以至于美国著名音乐作家大卫·杜巴在演出结束后，临时决定上舞台与罗温萨当众对谈。
杜巴的开场白是这样说的：“今晚我们听到的每一个音符都闪烁着生命的奇异光彩，罗温萨无疑是我们当代最伟大的钢琴家，我想知道这样一个巨大的节目是如何装入你那伟大的头脑中的？”
罗温萨的答词更见机智：“在我回答你的问题之前，我先得为自己辩护。你的话让我想起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临刑前的辩词，他说，你们强加于我的，其实都与我无关。”
他说话时，声调清晰，节奏徐缓，时常会在句子的某一点稍作停顿，好像在搜寻一个更恰切的字眼。外表上，他给人严谨而有节制的印象，不抽烟不喝酒，总是西装领带，一件湖蓝色的衬衣，袖口边已经洗得发白。典型的学者教授的派头底下，却有着一颗赤诚而坦率的心。
我告诉他，几天的相处，使我想写一篇关于他的文章；当然他不会在意，而我希望有更多的中国乐迷了解他。他说：“我会在乎的，如果你写了什么我的坏话，我有很多中国学生，他们会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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