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民省长李达昌的两重人生

　　

2003年7月2日西南财大专门举办了“欢迎李达昌教授回校执教座谈会”

　　如果不是8年前的一桩旧案，李达昌的两面人生很可能都是圆满的句号。现在，所有的一切变成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撰稿／陈 冰(记者)

　　将李达昌称为2005年中国第一个涉案的省部级高官，似乎并不准确。1月18日他被四川 省检察院逮捕的消息发布时，身份是西南财经大学的博导。

　　然而，根据目前披露的信息，李达昌栽倒于8年前的一桩旧案。当时他正在四川省副省长任上。而1月17日四川省第十届人大常委会主任会议提交的《关于许可对省第十届人大代表李达昌涉嫌滥用职权犯罪采取强制措施的报告》中称，作为省十届人大代表、原副省长的李达昌涉嫌滥用职权犯罪，“经党中央批准”，“由最高人民检察院立案侦查”。

　　据称，李达昌是目前为止四川省被立案调查的最高官员。李达昌的同事、朋友在获悉李达昌被捕的消息之后，普遍感到意外和震惊。在一些人眼中，这位“平民省长”为人谦和，勤勤恳恳，在任和离任都获得了不错的官声，没想到最后还是栽倒了……

　　被牵出的大鱼

　　四川省人大提交的报告称，李达昌涉嫌滥用职权的犯罪事实是：1997年1月左右，财政部拨了1亿元的专款给中国进出口银行，由中国进出口银行向中国四川国际合作股份有限公司?中川国际?提供了5年期1000万美元的专项贷款。财政部明确要求，这笔资金应用于解决乌干达欧文电站赔偿风险准备金。这笔钱到中川国际账上后，李达昌利用手中职权，多次批准挪用，并造成了巨大的经济损失。

　　实际上，早在去年11月，四川政界就有李达昌已被双规的传言。有媒体报道说，2004年10月24日，李达昌与四川省财政厅官员一行到广元调研，这是他最后一次出现在公众视野之中。据与李达昌私交甚笃的知情人士透露，在12月13日他见到李达昌之前，李达昌的确被隔离审查了一段时间。不过这一说法没有得到官方的证实。

　　这位知情人士说，他在去年12月13日的一次宴会上见到李达昌，感觉李达昌似乎是如释重负，并意味深长地对他说，“前两天的成都商报已经登了，人也判了，我算是洗刷干净了。”

　　李达昌所说的是成都商报12月11日登载的一条消息——《原四川省机械设备成套局局长涉嫌贪污受贿一审被判十五年》。该消息称原四川省机械设备成套局(简称省成套局)局长郑安卡(正厅级)因贪污、受贿，12月6日被成都市中级人民法院一审判处有期徒刑15年，并对其违法所得22万元予以追缴。

　　报道指出，1999年郑安卡在担任中国四川国际合作股份有限公司(简称中川公司)总经理期间，参与中川公司赔偿乌干达电站损失的谈判，并担任中方代表团团长。他以送“感谢费”为名，送给外方代表团6000美元，自己私吞1.4万美元。离开中川公司后，郑安卡担任省成套局局长，其间又侵吞数百万元公款。

　　据当地知情人士分析，郑安卡是厅级干部，一般情况下由省纪委办理，而郑安卡案是由中纪委直接办理的，说明此案可能只是一个引子，目的在于钓出背后的大鱼。

　　在郑安卡判决后一个月，有关部门就对李达昌采取了行动，此事自然很容易引起外界的联想。有熟悉郑安卡的知情人介绍，李达昌任财政厅长期间，郑安卡是财政厅一个部门的处长，两人办公室只有一层楼之隔。

　　1996年，李达昌任副省长负责处理乌干达欧文电站问题时，郑安卡正好任中川国际总经理。1998年，中川国际重组，李、郑二人均在任上负责此事。但是，李达昌和郑安卡案究竟有多大牵连，目前还不得而知。

　　事关中川国际？

　　从已知的消息来看，李达昌“出事”与中川国际有密切关系。

　　中川国际前身是1980年经国务院批准成立的全国首家省级综合性外经企业，当时叫四川国际经济技术合作公司。

　　1993年，该公司实行股份制改造后，改名四川国际合作股份有限公司，1994年4月在上海证券交易所上市，主要业务涉足国际工程承包、国际劳务合作、境外实业、工程监理、房地产开发、国际航空服务、电力设备生产等领域。其控股股东是四川省国有资产投资管理有限公司。1995年，该公司进入鼎盛时期，在全球500家最大承包商中排在第141位。

　　1996年，中川国际承建的单项投资高达7000万美元的乌干达欧文电站项目被索赔。1997年，乌干达最高法院判决，中川国际公司向乌干达有关公司共赔偿约230万美元?不含律师费用?。中川国际当年因此亏损额高达8300多万元，每股收益为-0.76元。

　　经艰苦谈判，到2003年，中川国际与乌干达电力局就欧文电站的项目纠纷签署谅解备忘录，达成双方在合作一个新项目前提下互不索赔的实质性进展，但受此事件影响，7年来中川国际在国际市场的信誉受到严重冲击，很长时间无新项目，2002年、2003年两年巨亏，2004年4月27日，中川国际因业绩大幅滑坡，被宣布进行ST处理。

　　2004年末，中川国际又爆出前总经理郑安卡违规转让中川公司国有股份并被判重刑事件。当时有媒体报道中川国际跌入重组陷阱，陷入高达4.2亿元违规担保和关联占款。

　　四川政界一位知情人士透露，四川有关部门认为，正是李达昌违规挪用了中川国际专项资金，才引发了一系列危机，导致中川国际近亿元的国有资产流失。

　　2003年3月，李达昌站在最终由德国人建成的欧文电站前，感慨万端，曾作诗一首《百感交集的时刻——写在乌干达欧文电站》。在这一已公开发表的诗篇的自按中，李达昌这样写道：

　　1996年初我一到省政府工作，就接受了处理我省中川国际公司在乌干达的欧文电站问题。由于这个电站造成了国家2亿多元人民币的直接损失，所以惊动了国务院领导。我曾为此事五上北京，求拜过若干中央部委、银行，也挨过朱镕基总理的当面批评。我根据省委的决定，为妥善处理欧文电站问题费尽辛劳，可万没有想到，还有人借这件事告我整我……

　　诗中并未提及国家财政部拨款一事，当然也就没有指出这1亿元资金被挪用到何方。在四川省人大此次提出的报告中，也没有提及李达昌如何挪用这笔专项拨款。四川中川国际董秘陈璞则拒绝就证实李达昌当年挪用中川国际这笔赔偿风险准备金一事发表意见，只称，李达昌事件正在进入司法程序调查之中，中川国际作为上市公司，会尽自己的信息披露义务，但对此事件没有必要披露信息。

　　看来，李达昌将国家财政部专项拨款以何种方式挪用到何处，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真相大白。

　　从学者到厅长

　　李达昌从“光环人物”到“涉嫌滥用职权犯罪”，甚至如一些报道所言，“涉嫌利用职权帮助亲属承揽保险业务”，这是十分耐人寻味、发人深思的。

　　他本是一介书生，一个偶然的机会走上政坛，从此开始了从四川德阳市副市长、四川省计划委员会副主任，四川省财政厅厅长直至四川省副省长的19年仕途。

　　在不少人看来，他既是温文尔雅，和蔼可亲的副省长，又是对学术孜孜以求的教授、博导。官场、教坛同样精彩的两面人生曾令许多人羡慕。

　　1978年，35岁的李达昌已是两个女孩的父亲。他报考了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世界经济基本理论专业。

　　经过一番努力，李达昌成为“文革”后中国第一批研究生，被称为“黄埔一期”。他们有机会聆听于光远、刘国光、吴敬琏、厉以宁等等几乎当时所有著名经济学家的讲课。学习非常刻苦的李达昌先后收到美国5所大学寄来的邀请函，但他均未受领。他是班上唯一一个没有出国留学的研究生。

　　李达昌一心一意回母校(西南财经大学)教书。他没想到人生在1984年拐进了另外一条路。当时他已经是西南财大经济系副主任。

　　据李达昌在西南财经大学的老同事回忆，1984年7月，他突然接到陪同当时省委书记杨汝岱去川东出差的通知。20多天的“黔江行”之后，李达昌参加了四川省改革发展史上著名的“秀山会议”，9月就被任命为德阳市副市长。

　　当时成都至德阳车况极差，在路上颠簸了近3个小时才到目的地。因为有晕车的毛病，李达昌一路呕吐不停，脸色惨白，极其狼狈。李懵懵懂懂地来到了德阳这个新建市，成为当地第一届党政领导班子成员，由此开始了他的仕途。

　　初到德阳，李达昌被不少人认为是来“镀金”的“飞鸽牌”，为了表明自己“飞鸽牌要当永久牌使用”的决心，李达昌不仅把妻子调到了德阳市政府工作，还让小女儿从成都市著名的龙江路小学转到了很不起眼的德阳城关第四小学。

　　1984年4月，李达昌调任省计划经济委员会副主任，1987年7月任四川省财政厅副厅长，很快就升任厅长。

　　从1986年起，四川财政就进入一个持续的困难期。全省出现赤字5.3亿元，第二年又继续出现当年赤字0.9亿元，不仅把1985年以前形成的历年节余冲抵得一干二净，而且累计出现了赤字。李达昌当年的一位同事说：“李厅长真是受命于危难之际啊！”

　　严于律己，清正廉明，不摆架子，平易近人，这是他在省财政厅工作9年曾留下的不错口碑。1988年夏天，暴雨过多，穿巷子一幢宿舍漏雨，有人一时冒火，叫嚷道：“把李厅长喊来！”没想到，李达昌真的不顾夜深雨大，来到他家帮助解决问题。

　　当然，他让人记忆深刻的还有那套穿旧了的咖啡色西装。

　　就任财政厅厅长以来，李达昌每年初春都会随省长到北京，向财政部汇报一次四川省的财政情况，争取财政部对四川的同情和支持。每次前往，他都穿着那套咖啡色西装。由于衣服有些年头了，又常穿，有时得先补补才能穿。人们纳闷：他又不是没有别的衣服，为什么不换一套新的？

　　“不能换，穿这套西装上京吉利。”李达昌说，“我第一次上京就是穿着它到财政部为四川人民当‘伸手将军’的，旗开得胜，得到部里支持，所以每次上京办这样的事，我都穿着它，好‘吉星高照’嘛。”

　　从已有的数据看，李达昌接任省财政厅厅长后的9年时间里，四川省全省财政收入稳步增长。与此同时，他利用业余时间撰写了7部专著，118篇论文和26篇译文，此外还有8万余字的书评、诗歌、散文。

　　但他在赢得如此美誉的同时，是否存在不光彩的行为，或有过多少“掩人耳目”的劣迹，目前尚无资讯公开，分析他的人生轨迹，往往让人感慨良多。

　　“平民省长”

　　1996年2月，对李达昌来说，是个终身难忘的日子。

　　在四川省八届四次会议闭幕会上，李达昌出人意外，又在预料之中，以829票赞成、40票反对、17票弃权的多数票，当选为四川省副省长，分管招商引资、对外开放、金融、贸易、粮食等工作。根据已经公开的消息，他恰恰栽倒在这个让他格外风光的任上。

　　据知情人士介绍，当时的候选人名单中并没有李达昌，是省人大代表提名选举李达昌的。当选后李达昌曾不止一次地称：“我有幸被选为副省长，没有思想准备，多少有点吃惊。我是人民选出来的，一定要对得起人民。”

　　面对省政府主要领导下达的“用百分之百的精力抓招商引资”的任务，李达昌成天不是忙于各种招商、洽谈、签约仪式，就是接待外宾，处理外商函件。记者试图在互联网上搜索一些有关李达昌任副省长期间的新闻，电脑上出现了近百条这样的消息：

　　“日本国援助四川省自贡市黄龙镇水利工程项目签字仪式11月20日上午在成都举行。副省长李达昌，日本外务省经济局，日本驻华大使馆等单位代表出席签字仪式……”

　　“四川省对外引资项目工作会昨日在蓉举行……，副省长李达昌就如何进一步深化我省招商引资和项目准备工作作了具体的安排和部署……”

　　……

　　担任副省长7年期间，李达昌一共参加了13届广交会，唯一缺席的一次是因为出差而错过。他自己也说，“像我这样，每届都带队参加广交会的，全国是很少见的。”

　　1998年9月，喜欢舞文弄墨的李达昌用成都方言做了一首打油诗，“戏言”自己的省长经历：

　　清朝有个李鸿章，今天有个李达昌，一笔难写两个李，都当“买办”搞招商

　　说起招商味道长，任务过硬“没啷让”，年终目标“差一节”，检讨“背书”愧难当

　　别人以为好“松活”，其实“阴倒”累得慌，天天下班都陪客，出入宾馆像赶场

　　伙食“匀尽”是假象，顿顿“油大”胃不良，最怕白眼“吃闷饭”，无话找话不冷场

　　还说出国好风光，谁知团长最难当，提心吊胆怕出事，一不小心遭祸殃

　　外宾虽多“没眼火”，说到“票子”心就凉，“扯筋”“角逆”家常饭，哭笑不得气断肠

　　一年四季忙出差，疲惫满怀空行囊，唇干舌燥求投资，上班时间我最长

　　好在“世经”是本行，专业知识派用场，认真再干四年半，退休决定回书房

　　据一位和李达昌有过数次接触的外企职员张小姐回忆，2001年年末，她第一次在外企联谊会上见到李达昌。当时两人坐在一起吃饭，李达昌还和她拉起了家常。回家后兴奋不已的她还对着家人说，没想到副省长这么没架子。

　　“李达昌那天穿着一件很普通的夹克衫，是那种在人堆中一点也显露不出来的人。没有前呼后拥的架势，就那么自然地走到我面前。”

　　在李达昌卸任前，媒体记者私下都称他为“平民省长”。因为记者招待会结束后，李达昌一般不会马上离开，总要与记者拉拉家常，与人和善。“他还特别不喜欢人家叫他省长，如果喊一声老师，他会觉得特别受用。”一位采访过他的记者说。

　　在当副省长的7年时间里，李达昌继续利用业余时间著书立说，据不完全统计，他撰写、主编或参与编写的作品达数百万字之多，独立或合作完成科研180余项，并荣获全国财政理论研究特别奖、全国预算会计研究会一等奖等，2002年其主编出版的近60万字的《国际招商学》更是标志着国际招商引资这门新的经济学科的正式创立。

　　早在1996年4月，李达昌刚刚当选副省长时，就在四川《教育导报》上著文表态：“当官一时荣，文章千古事。有朝一日我不再从政了，从实际工作岗位上退下来，我一定回到母校干我的教书习文的本行，再重操旧业，这就是我唯一的心愿。”

　　弃官从教

　　从治学到为官，再回到治学，李达昌在60岁时，完成了人生又一次拐弯。

　　2003年1月，李达昌从四川省副省长职务上卸任。同年7月，开始担任西南财经大学财政税务学院董事会董事长、教授和博士生导师。

　　去职后的李达昌仅保留了两个“虚职”：四川省对外开放领导小组副组长、四川省海峡两岸交流促进会名誉会长。

　　李达昌卸任从教一度引发国内传媒热评，他也成为轰动一时的新闻人物。辞官博导李达昌的声名甚至超过了副省长李达昌。不少媒体认为李“开创了中国高官退出机制的第三条道路”。而李达昌本人则多次表示，“我卸官从教，不是心血来潮，不是官场失意，不是别出心裁，而是一种水到渠成的自然选择，不值得大惊小怪。”

　　李达昌小学班主任向迥高老师的儿子告诉《新民周刊》，李达昌教书育人的理想和他的母亲有着密切的关系。

　　李达昌的父亲解放前是一家私人小银行的职员，解放后在“三反”运动中被错误地判定为“贪污分子”。而李达昌之母是个目不识丁的家庭妇女，为了替丈夫“赎罪”，不惜变卖家产，四处求乞，典当借债，李达昌读小学时甚至买不起作业本，连学校组织的5分钱一场的电影也看不起。

　　当时，班主任老师向迥高帮李达昌买作业本，买电影票，还经常请他到家里吃饭。在物质匮乏的时代，向老师的精神慰藉成了李达昌日后献身教育事业的原动力。

　　李达昌在一篇回忆文章中说，“小学时代始终是我人生之旅中最光彩的一段，尽管它是那样的坎坷跌宕；小学班主任向迥高老师始终是我最敬重最思念的人，尽管她是那样的普通平凡。无论是我的知识，我的人格，小学阶段都具有奠基的作用。没有向老师的言传身教，今天的我决不会那么热爱学生，热爱青年，热爱每一位有进取心的人。”

　　从2001年开始，李达昌先后3次向组织上递交报告，希望自己能从副省长的位置上退下来，回到西南财大任教，2003年1月，他终于如愿以偿。

　　在2003年四川省人代会召开前夕，李达昌提笔写下了《换一种方式为人民服务》一文，并托一个相熟的记者送到《四川日报》，编辑部考虑到“两会”期间，不宜发表。一直等到1月24日，人代会闭幕之后才刊出，当时李已经卸任。

　　李达昌卸任之初曾这样表白自己：“我当了8年多财政厅长、7年副省长，经历了很多激动人心的事，酸甜苦辣都尝遍了。但我从来没有用‘官本位’的意识来看待自己的职务。我没有‘官架子’，我这个人性子急一点，但是从来没有以势压人，以权压人，更没有以权谋私。”

　　19年后“终点又回到起点”的李达昌开始“换一种方式为人民服务”。

　　据有人介绍，李达昌的博导头衔也非浪得虚名。根据他的教学经历和科研成果，经过正式申报程序，四川省职称评定委员会分别于1987年和1992年评定他为副教授和教授。2002年下半年，李达昌正式获得博导头衔。

　　如果不是8年前的一桩旧案，李达昌的两面人生很可能都是圆满的句号。现在，所有的一切变成了一个大大的问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