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兴丑闻笔记

　　在魔鬼交易员铤而走险的背后，是一家老牌银行过度追逐金融创新和精英文化所付出的代价

　　文 《环球企业家》记者 王萃

　　“我从事这些交易最主要的动机，就是为银行赚钱。”

　　当外界试图给法兴银行的魔鬼交易员科维尔贴上“贪婪”的标签，为他造成法兴银行72亿美元损失的欺诈行径进行道德评判时，这个一夜之间化身魔鬼的小交易员却将对他的审判变成了被侮辱和被损害者的控诉。科维尔坚称，他一直被能够得到重视的欲望驱使着，但“因为我的教育和职业背景，和别人比，我总是受到轻视。”他对检察官说。

　　在最初的震惊过后，人们已经认识到，单单科维尔一人的欺诈远不至于招致如此惊人的损失。法兴银行刚刚公布的2007年第四季度财报显示，其与次级债直接、间接相关的损失高达29亿欧元，暗示银行本身就存在着问题。

　　与公布惨淡的财报同一时间，法兴银行董事会任命的由三名独立董事组成的调查小组也公布了对欺诈丑闻的详细调查报告。这份报告将矛头指向了这家拥有150多年历史、法国第二大银行高贵的管理层，同样引起了轩然大波。

　　报告支持了法兴银行之前关于欺诈交易系科维尔一人所为的说法，但指出法兴银行同样负有失察之责，报告称，法兴存在“某些控制管理的缺失，而这些控制手段原本可以及时发现欺诈行为。”

　　一些细节本不应该被忽略，科维尔2007年只休了四天假，这触犯了内控机制的一条金科玉律：一个坚持不休假的交易员很可能是因为怕自己的账目暴露在其他人眼前。

　　另外，后台负责风险控制的人员没有系统检查交易细节，及时向上级报告异常情况，哪怕交易头寸巨大，并存在着技术和程序上的疑点。异常操作所引发的预警信号并不是总能被上级接收到，而且即使“上级们被警告，他们也没什么反应。”就这样，该行的管理层们放过了75个针对科维尔交易的预警信号。

　　这与法国央行行长诺亚(Christian Noyer)此前接受法国媒体采访时的回答吻合。诺亚表示，央行官员们很早就警告过法兴银行的风险控制部门存在人力不足的问题。

　　获得保释的科维尔也不甘心成为该行监管控制不力的替罪羊。他告诉警方，银行方面尤其是他的上级一定对他的行为有所了解，但是当他赚钱的时候，他们会以另一种眼光看待这些违规交易，正是这种轻佻的管理风格导致他在诱惑面前一次次误入歧途。

　　逐渐揭开的黑幕使得法国民众对科维尔的支持率陡增。法国国内一份调查报告显示，只有13%的人认为科维尔应该对这笔72亿美元的损失负责，超过半数的法国人认为，法兴银行才是真正的恶人。在Facebook和博客上，有人把科维尔和侠盗罗宾汉相比，甚至他称为“法国的切·格瓦纳”、“法兴银行的詹姆斯·邦德”。美国在追捧科维尔方面也不落伍，正面印有“科维尔女朋友”的T恤以每件18美元左右的价格在网上热销。

　　更多的人开始将视线集中在这家银行本身风险管理的失控以及在追逐利润的过程中迷失自我。这家历史悠久、富有盛誉的银行如何落入今天这般不堪的境地？

　　激进派

　　事实上，本身就是法国金融传统组成部分的法兴银行长久以来都是银行管理的典范，并在最近几十年间成功地从一家法国本土银行向全球顶级银行靠拢。

　　1945年在法国金融史上是一个重要的年份。这一年二次世界大战结束，面对一片萧条法国将各大银行收归国有，此时的法兴银行是一家单纯的商业银行，由于战争的破坏，网点已经降至1922年的水平。

　　这是法兴银行发展历史上一次转机，二战之前，法兴银行除了法国本土，只在美国和法属殖民地拥有业务。而国有化的法兴银行不再局限在法国和前法属殖民地，而是展开大肆扩张，开始进入意大利、墨西哥、非洲等全球其他市场。

　　1960年代后期，随着商业银行和投资银行业务壁垒日渐模糊，以及住房按揭市场的诞生，法兴银行及时推出金融租赁等新金融工具，在金融创新领域抢占了领导地位。

　　由于卓越的业务表现，1980年代法兴银行成为法国最大三家国有商业银行中第一家重新私有化的银行，1987年7月29日，法兴银行结束了长达42年的国有银行身份，正式恢复了私有性质。

　　恢复私有化的法兴银行表现出了强烈的竞争意愿，特别是对高风险高利润的金融衍生产品充满热情。这正是法国政府所希望的，1980年代法国政府提出为把巴黎金融市场带入21世纪，必须创造更多的金融工具。

　　在政府的鼓励下，法兴银行成为了银行激进派的代表。摆脱了国家这个单一股东，法兴比任何时候都更大胆。让-皮埃尔·马斯蒂尔(Jean-Pierre Mustier)是法兴银行投行部如今的负责人，科维尔的上级，当时才刚刚加入法兴银行不久，尽管如此，他推出的创新金融衍生品在1987年9月，即法兴银行私有化仅仅两个月之后，便迅速登陆巴黎证券交易所。而此时此刻，大多数法国银行还没有从数十年的国有控制中清醒过来，远远被甩在激进的外国同行后面。从此之后，法兴银行在金融创新方面一直走在法国银行业的前列，马斯蒂尔决心要让法兴银行成为金融衍生品市场的全球领导者。

　　年轻的数学家、定量分析员、名牌大学的精英学子成了法兴银行重点招募的对象，法兴银行认为这些人能够创造出复杂的交易模型，而这些模型正是衍生品交易的基础。

　　从1990年到2008年，法兴银行衍生品部门从25人扩展3500人，增长了100多倍。法兴银行2006年的财报显示，在52亿欧元的全年净利润中，公司和投行部门贡献了23亿欧元，投资银行业务已经取代法兴传统的商业银行业务，成为一个更好的、更稳定的利润来源。法兴银行在衍生品及创新方面树立了强势地位，一路爬到法兴银行投行部负责人的马斯蒂尔在银行内部的影响力也越来越大。

　　现在看起来让人倍觉讽刺的是，1999年，在描述尼克·里森的欺诈交易拖垮巴林银行的电影《魔鬼交易员》中，法兴银行正是作为一家上升中的正面典型而出现。

　　“法兴银行是一个先锋，所以最富有创造性的欺诈出现在该行最富有创造力的业务领域实在不算奇怪”法国经济学家、法国科技研究中心研究员Elie Cohen说，“一般的银行业务不会出现数额这么大的欺诈案。”

　　成为精英

　　对科维尔来说，最不幸的在于他身处法兴银行这样一个迷信高风险复杂交易的金融机构，却被认为先天不具备从事这样交易的能力。

　　在法兴银行内部，衍生品交易被看做高深莫测工作，属于天才才能胜任。法国兴业银行的传统是从法国最精英的学校选择日后的明星交易员。他们中很多人是天体物理学、原子能等学科的博士，只有这些人才被认为能对复杂的定量交易模型了如指掌，他们的薪水也是最高的。

　　银行投资银行部主管马斯蒂尔出身被视为精英学校的巴黎综合理工学院(Ecloe Polytechnique，ENA)，董事长溥敦毕业于久负盛名的国家行政学院(Ecole Nationale d’Administration)，这所学校是培养法国政府领导人的摇篮。

　　“如果你毕业于ENA或者Polytechnique,那么你就拥有了先天的绝对优势，如果不是，那么你就失去了所有的好机会，”一名法兴银行前高管说。“这种现实存在于整个银行。”

　　其实，法兴银行的文化并不是生来如此。法兴工会代表、在法兴工作40年的员工Michael Marchet认为，这种精英文化是该行1980年代后期从传统零售银行向世界级的金融机构转型的过程中产生的副产品。Michael回忆，在他刚刚加入法兴银行的那个年代，哪怕是没上过大学的人都能够取得事业上的成功。

　　但突然之间，这些学历不高的人发现，一些新人轻易抢去了他们的光彩，这些新人来自法国最顶尖的大学。随着这个新的精英阶层的崛起，“越来越少的工人阶层加入法兴银行。”Michael说。

　　每个人都努力证明自己是精英中的一员，一些员工成为这种文化压力下的牺牲品。2007年6月，与科维尔同在一个交易部门的另一名交易员，从法兴总部附近高高的人行桥上跳下自杀，年仅30岁。据Michael介绍，就在他自杀前不久，这名交易员因为在一笔未授权的交易中损失了900万欧元，遭到了上级的询问。“他拿着自己的包，走出法兴大楼，就从桥上跳了下去。”

　　在这次员工自杀事件之前还有两次自杀事件。2005年，一个交易员从银行总部九楼的窗户纵身跃下，另一名后台的雇员从开往巴黎的火车上跳了下来。科维尔坚称，他之所以从事那些欺诈交易，就是被希望得到重视的欲望驱使着。科维尔企图满足精英的标准，但他的出身和学历让他早早就被排除了这个行列。

　　科维尔出生在法国不列塔尼一个小镇，父母是铁匠和理发师。他本人毕业于二流的里昂大学，这个学校专门为法国主要银行培养员工，但毕业生大多承担并不光鲜的后台处理等工作。“有野心成为成功者的人是不会来这里的”，里昂大学经济与金融工程系主任说。科维尔在这里获得了一个市场融资硕士学位。

　　进入法国兴业银行后，科维尔先是作为监控交易员工作了五年，后来才成为一名初级交易员，这个职位几乎不需要掌握法兴银行那些明星交易员们精通的复杂模型。工作7年后，他年薪还不过14.5万美元，只是明星交易员的几分之一。

　　不过科维尔雄心勃勃，相信自己有非同一般的才能。2005年，他赌欧洲股市下跌，不久伦敦发生炸弹袭击，欧洲股市跳水，科维尔赢了50万欧元，这让他感觉骄傲和惊喜，决心将这种感觉继续下去。他后来向法庭承认，2007年他希望得到60万或者90万欧元的年终分红，这个数字和那些明星交易员动辄上百万的年终分红接近。但他对高于平均水平的奖金数的请求，却遭到了上司们的嘲笑。科维尔说：“一个上级让我明白，我不能奢求高于30万以上的分红。”

　　于是，为了得到上级的尊重和赏识，为了争取到与名牌高校毕业生们平等的机会，为了在年终分红时证明自己是出色的交易员，科维尔进行了大量未经批准的高风险的交易，同时选择欺诈手段隐瞒交易头寸。当这一切最终失控时，造成了无法挽回的损失。

　　同时，那些发现违规交易的后台风险控制人员在精英文化的压力下也往往选择默不作声，在那种文化氛围下，一个员工的价值完全取决于他能为公司赚多少钱，对不直接从事交易，没有盈利作为证明的后台风险控制人员说，他们始终没有底气质疑前台交易员的行为，哪怕这些行为异常或者可疑。如果交易员之前还拥有辉煌的成功纪录，后台人员更会退避三舍。

　　本来除了专门的风险控制人员，财务人员也能够构筑一道防止欺诈交易的防线，“你可以通过建立欺诈交易来欺骗风险系统，但这并不能绕过财务部门的伙计们。”一家在法兴银行竞争对手公司供职的高级经理说。但实际上，财务部门的员工对高不可攀的交易员们也不敢招惹，从而使那些看似细致严密的防范措施都形同虚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