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垃圾转移背后的利益通道

安徽检验检疫部门工作人员在检验来自LDS基金会的捐赠物资。《新安晚报》张洪金摄
从美国AGAPE基金会运来的部分注射器裸放在箱内，试剂和不明液体外流。
9月6日，在亚心医院拍摄的电视画面显示，从美国AGAPE基金会运来的轮椅多数不完整。

　　

从美国AGAPE基金会运来的部分药品至2004年11月即已到期。以上均为湖北电视台提供

　　AGAPE基金为何以如此昂贵方式补偿武汉亚心医院80万元人民币手术费

　　核心提示

　　“多次以捐赠的名义向我国转移不合格医疗器械，甚至医疗垃圾。”国家质检总局一纸“封杀令”使得AGAPE、LDS等美国基金会出现在中国公众视线里。

　　虽然基金会代表宣称并不知情，但“医疗垃圾”以捐赠的形式先后出现在湖北、北京、安徽、内蒙古等地。

　　医疗垃圾在欧美国家的处理费用高昂是一个事实，而记者了解到，AGAPE输入中国的3万美元“捐赠物资”，空运费用高达40万美元。

　　□本报记者 罗昌平 北京报道

　　“我们正联合海关总署、商务部、民政部规范国外捐赠机构的捐赠行为，并将对相关违反我国法律法规的国外捐赠机构严肃处理。”

　　在昨天下午召开的新闻发布会上，国家质检总局检验监督司司长王新做出上述表态。此前的11月4日，该局的一纸公告成了“美国问题捐赠”事件的放大镜与封杀令。

　　这份标号为“2005年第159号”的公告称，鉴于美国AGAPE基金会“多次以捐赠的名义向我国转移不合格医疗器械，甚至医疗垃圾”，自公告发布之日起停止其向中国出口医疗器械。

　　就在11月4日当天，来自美国LDS基金会的一批捐赠物，分三个集装箱自天津港入关，随后经中华慈善总会调拨分配给北京、安徽等地。

　　截至11月11日，综合海关与质检部门的通报，湖北、安徽、北京、内蒙古以及湖南五省市，均出现过来自美国的“问题捐赠”。

　　11月中旬，国家质检总局已向美国驻华大使馆通报了上述情况，后者同意依法就此展开调查。

　　在昨天的新闻发布会上，央视《每周质量报告》记者称，该栏目组在湖南、湖北一些医院拍到了“问题捐赠”堆积在医院的画面。王新表示，他们只能保证今年查处的这两大批“问题捐赠”未流入民间。

　　在依法严肃查处国外捐赠机构的同时，质检、民政部门将联手加强国内受赠民间机构的管理。“我们希望，能借这次机会填补海外捐赠法律方面的空白。”会后，王新在接受《新京报》记者采访时说。

　　祸起武汉

　　9月6日，亚心医院，湖北检验检疫局对两批先后空运抵此的捐赠物资例行检验。

　　到现场的10余名成员中，除质检工作人员，还有来自美国AGAPE基金会、武汉市慈善协会和武汉亚心医院三方的代表。

　　这两批医疗用品由美国AGAPE基金会捐赠给武汉市慈善协会，价值29422美元，共138647件、548箱，主要为心脏手术包、注射器、试剂、轮椅等。根据捐赠双方于2005年4月16日和6月13日签署的两份文件，两批物资均对口提供给亚心医院。

　　现场的检验结果出人意料。据湖北电视台拍摄的画面，轮椅多数不完整，部分药品至2004年11月即已到期。

　　国家质检总局通报的结果是：捐赠医疗器械第一批到货161纸箱，大部分产品已经于2005年6月(到货日)前过期；第二批共387个纸箱，绝大部分产品失效期在1990年到2004年之间，并有大量一次性注射器裸放在箱内，试剂和不明液体外流，致使大部分产品霉变、污染，轮椅、试验箱和部分一次性用品为二手废旧用品。

　　湖北检验检疫局当场对货物实施隔离封存，另抽取样品送至武汉某医科大学做进一步鉴定。后者得到的结果是：样品有一部分为已使用和被严重污染的医疗用品，如再使用后患无穷。如实施销毁同样会造成环境污染。

　　“看到这些医疗用品，我们当场就拒收了。”武汉市慈善总会一位人士介绍，根据捐赠双方的合约，“美国A GAPE基金会捐赠的医疗耗材，必须符合中国《商品检验法》，如检验不合格，造成的一切后果由(美国田纳西州)AGAPE基金会承担”。

　　出现在检验现场的A GAPE基金会代表封卓奇，自称对此并不知情。

　　10月中旬，同样在武汉，当地海关再曝一起“美国问题捐赠”。这起被视为迄今为止武汉海关查获的最大规模“洋医疗垃圾”，重约10吨，价值36万余美元。由中华慈善总会分拨给湖北省慈善协会接收，提供者则为美国LDS基金会(LDSCharities)。

　　40万美元运输3万美元物资

　　“AGAPE”(原文是αγαπη)一词在希腊语中意为“无条件的爱”。在美国财政部网站，AGAPE基金会为符合美国法律规定的合法免税慈善组织，其宗旨是改善孤儿、孤寡老人们的生活。

　　早在2004年，该基金会主席罗·布朗三赴武汉，与亚心医院合作帮助中国40多名贫困病人完成心脏手术，AGAPE基金会承诺提供医疗耗材以补偿医院。

　　“我们没有在中国设总部。”据其介绍，AGAPE基金会总部位于美国田纳西州，旗下的中国AGAPE基金会则设于佐治亚州蜜桃树市(PEACHTREECITY)。

　　封卓奇以中国AGAPE基金会法定代表人的身份，与武汉慈善协会签署了上述两份合约。据其介绍，此次两批物资由上海浦东机场口岸入关，所耗费的40万美元均由基金会承担。

　　据申报单显示，两批物资分别重14417磅和8374磅。在此之前，AGAPE基金会与一家航空公司签订协议，后者作为对慈善事业的支持为基金会每年提供200万元人民币的低廉服务。“武汉这两批物资的运输费，实际超过了协议规定的最高金额。”封卓奇说。

　　以40万美元空运3万美元物资，其动因何在？

　　封卓奇的解释是，3万美元只是这两批物资“在美国的购买价”，以捐赠名义入关可享受免税。如按正常进口其实价应是3万美元的好几倍。

　　按捐赠双方的协议，此两批物资的单价，将参照亚心医院同种医疗耗材的进货价的八折计算，并经亚心医院、武汉市慈善协会和A GAPE基金会三方确认。

　　不过，由于长期以来国内无捐赠价值评估体系，故类似捐赠价值的认定一直招致诟病不断。

　　协议同时显示，亚心医院去年的总手术费用约80万元，远远低于这两批物资的空运成本。

　　按基金会方的解释，他们以40万美元的成本运送了不到80万元人民币的物资。

　　一个疑问是，AGAPE基金会何不以现金补偿亚心医院？对此封卓奇未能给出答案。

　　据国家质检总局检验监督司司长王新通报，2004年4月，AGAPE基金会向湖南省邵阳市慈善总会捐赠的一批医疗器械，在深圳口岸入境时被当地质检部门检验出严重质量问题。同年6月，该局发布了《关于美国AGAPE基金会捐赠医疗用品质量问题的预警通知》。

　　今年11月4日，国家质检总局发布159号公告，在全国正式“封杀”AGAPE基金会，并随后向美国驻华大使馆通报了上述情况。

　　顶风再犯的LDS基金会

　　11月4日，也就是国家质检总局159号公告发布当天，由美国LDS慈善基金会提供的捐赠物自天津入关。受赠方中华慈善总会将其分拨给北京、安徽等省市。

　　该批货物11月4日即已到京。8日，北京市质检部门例行检验时发现，部分物资存在健康、安全隐患。随后的9日和10日，国家质检总局受邀复检。结果显示，716小箱物资中，大部分一次性医疗器械过期，并且裸装，另有162小箱中的货物是带有污渍、霉点的服装和使用过的手术服。

　　经国家质检总局要求，11月11日，中华慈善总会通知安徽对同批次物资实施封存、退货。

　　据检验，流入安徽的该批货物共计926箱(件)，货值11.45万美元，其中有239个小箱中的货物过期或者已经使用过。

　　就在11月11日这天，内蒙古满洲里海关发布通报，一美国人通过上海宋庆龄基金会捐赠给内蒙古自治区呼伦贝尔市卫生局的一批医疗物资，已在上海海关入境。该物资中，夹藏有旧衣物、旧设备等“洋垃圾”。

　　至此，湖北、北京、安徽、内蒙古四省市相继出现“美国问题捐赠”。

　　“我在今晚刚刚听说此事，如果是真的，这是一件非常严重的事件。”12月9日，LDS基金会亚太区项目经理人李查德·亨特告诉《新京报》记者。

　　这是真相吗？

　　早在今年10月中旬，武汉海关查获LDS基金会10余吨“问题捐赠”时，该基金会中国区负责人戴尔·英赛专门飞抵武汉，就此事向湖北省慈善协会致歉。

　　戴尔·英赛当时还承诺，愿意负责支付运费、压港费及其他相关费用，并尽快把该批货物运回去。封卓奇也证实，11月7日，他被邀请到国家质检总局做情况说明时，LDS基金会也派出两人到场。

　　LDS基金会是一个世界性的慈善组织。在犹他州总部，该基金会有一个很大的物资中心，所有捐赠物资均从那里调拨。

　　LDS基金会在北京设有办事处，一对80多岁的夫妇自费到中国做义工，他们的工作是联系美国的捐赠物资。此次“问题捐赠”正是出自这两人之手。但上述夫妇婉拒了采访。

　　记者通过越洋电话从AGAPE基金会总部获悉，其针对武汉的捐赠物资，有捐赠器材和提供货运服务的两家世界知名公司，也有名不见经传的几家小公司。

　　武汉市慈善协会一位人士则认为，在捐赠物品报关之前，分散在美国各地的这些公司可能没有把货发到AGAPE基金会总部，而是直接通过海关发给中国。

　　实际上，出于对成本的压缩，一些慈善机构有意在减少捐赠环节。英国慈善商店联合会估计，每年全英国在分捡、储存和处理那些不合适的捐赠品上浪费掉的资金总计可达450万英镑。

　　“转移”背后的利益通道

　　今年8月，国际绿色和平组织完成的一份报告认为，电子废物循环利用工作充满危险，而且缺乏监管。进一步的证据显示，电子产品制造商需要对他们生产的产品采取更加负责的态度。

　　绿色和平组织在印度的Ramapati Kumar透露，在印度的新德里地区，废旧物品的小型分解场几乎处理了印度40%的电子垃圾，这些垃圾中过半来自欧美，而且多以“再使用以及慈善捐赠”的名义入关。而医疗器械正是这些电子垃圾的构成之一。

　　一些打着“捐赠”名义转移医疗垃圾的公司，会从这样的越境转移中获取暴利。一个事实是，在欧美处理一台PC要花费20美元，而在印度只需要2美元。

　　据了解，大多数发达国家对待危险废物实施两种方法：一是异地生产，二是越境转移。“武汉这次收到的医疗垃圾，就属于越境转移。”清华大学环境工程系教授井文涌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

　　早在1996年7月，原国家计委、卫生部就明令禁止任何形式的二手医疗器械进口和使用。但今年4月，国家食品药品监管局推出的《翻新再用医疗器械监督管理规定(征求意见稿)》，意在全面开禁二手医疗器械市场。

　　7月8日，力推该项新政的医疗器械司司长郝和平被刑拘，这使得原定7月末实施的《规定》暂告“悬停”。

　　但巨大的利润支撑起了一个庞大的非法市场。深圳医疗器械协会提供的材料称，一台国产中档CT机，终端用户价约在200万至250万元，但是一台同类型国外品牌的二手CT机价格仅100万元。

　　这样的二手CT机从美国医院的回收成本在10万元以下，即使计入翻新成本，其利润最高可达10倍。而国内厂商卖国产货最高毛利仅30%。

　　据GE公司公布的数据，该公司2004年从中国回购至少35台二手设备，翻新后在欧美市场出售，金额超过500万美元；其翻新的产品售价比原价便宜20%至40%。

　　美国商务部发布的报告称，根据99个国家和贸易区的资料，目前全球有79%的国家和地区允许进口二手翻新医疗设备，16%的国家对此加以限制，5%的国家(包括中国)明令禁止。

　　“如果利用海外捐赠通道，那翻新医疗器械市场将形成一个完整的跨国链条。”武汉一位质检人士说。

　　基于这一点，国家质检总局日前再次强调，严控各大医院接受捐赠医疗用品的入境手续。

　　质检总局紧急“堵漏”

　　“出于对慈善事业的支持，以往我们都执行从宽的惯例放行。”武汉海关一位人士告诉记者。

　　其执法依据是1990年1月15日实施的《对华侨、港澳台胞捐赠进口物资监管办法》。该办法规定，接受捐赠单位用捐赠款项购买物资进口，在报关手续上，按一般贸易货物管理规定办理报关手续。

　　其征税或免税原则是：一般性自用物资可予免征关税和增值税，国家限制进口的机电类捐赠物资，如用于公益事业可免税，用于其他方面照章征税。

　　封卓奇向记者承认，AGAPE基金会两批物资通过了上海海关的查验，将物资运至亚心医院后，才遭检验检疫部门查封。

　　在检验检疫这一关口，管理真空同样存在。国家质检总局检验监督司司长王新介绍，该局主要是对贸易方式的进出口商品质量进行管理，而非贸易方式特别是捐赠物资原则上不属于检验范畴。

　　其举例说，此次曝光的两批捐赠物资，如果申报单位不提到医疗器械这类直接涉及安全、卫生、环保、健康的物资，质检部门就不会参与检验检疫。

　　鉴于本辖区接连出现的“美国问题捐赠”，10月中下旬湖北质检部门向国家质检总局递交了专项汇报，并针对“美国问题捐赠”提出建议：一是要按国家规定加强对进口的医疗器械，特别是对进口旧医疗器械的检验监管；二是要加大对境外捐赠物品特别是涉及人民安全卫生健康的物品入境审批把关措施和力度。

　　这些建议最终被国家质检总局采纳。在11月4日发布的159号公告中，该局在全系统强调了备案与上报机制：一、各地加强对捐赠医疗器械的检验监管，并完善上报机制；二、凡向中国捐赠医疗器械的国外捐赠机构，需向国家质检总局申请备案；三、强化报验、口岸查验、使用地检验，必要时实施装运前预检验”。

　　四部委联手整治

　　自“美国问题捐赠”曝光以后，有网友留言称，国内慈善机构将对这些基金会起诉、索赔并问责。但记者接触到的几家慈善机构，不约而同地对“美国问题捐赠”表现谨慎态度，并赞同“既往不咎”。

　　“毕竟是长期合作对象，我们不希望把关系弄僵。”中华慈善总会外事办那位人士的观点，颇具代表性。

　　以AGAPE基金会在武汉的捐赠为例，合约规定武汉市慈善协会的义务是：“需配合美国AGAPE基金会输送医疗用品或医疗设备的免税手续及通关、商检和药检等一切手续直至医疗用品或医疗设备被亚心医院使用。”

　　所涉三方确认此耗材价值后，武汉市慈善会可获得总捐赠价5%的现金。此外，该协会在期间产生的办证费、差旅费、酒店住宿费(含生活费)招待费等一切合理费用，均由美国AGAPE基金会提供。

　　目前，国家质检总局正考虑联手其他部委规范进出口捐赠物资的质量管理。11月日，国家海关总署、国家质检总局、交通部、公安部等在天津举办“加强口岸合作促进区域发展座谈会”，为建立全面长期的协议合作关系而努力随后的11月24日，湖北检验检疫局与武汉海关建立“关检业务合作机制”，并信息共享。

　　国家质检总局的底气来自于12月1日新修订并正式实施的《进出口商品检验法实施条例》。据其规定，任何不法机构今后再进口洋垃圾，将被处以最高100万元人民币的罚款。

　　“根据新规，凡被查出夹带医疗垃圾的货物，都要被销毁或者退货，我们同时保留追究其责任的权利。”国家质检总局一位官员说。

　　据其介绍，目前，国家质检总局、海关总署、商务部、民政部四部委正组建联席会议以规范国内外慈善机构在跨国捐赠中的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