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充满可能性的历史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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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finance.sina.com.cn 2005年09月17日 17:16 经济观察报 | |||||||||
丁三/文 1944年7月22日,当一架C-47运输机在延安降落时,机上的9名美国人可能不会想到,他们不仅开始参与一段充满可能性的历史,而且,他们中的许多人,也由此开始了自己命运的变化。
这9个美国人是“美军延安观察组”(USAOG-US Army Observer Group)的第一批成员。观察组,这个美利坚合众国与中国共产党的第一个官方联络机关,共存在了963天。它曾给20世纪的中美关系增添了另外一种可能。 “迪克西使团” 观察组中的一些人意识到,华盛顿如果继续因为意识形态而偏袒重庆,那么,美国将失去延安,也将失去中国。延安改变着他们的中国观点。但此时,在烟波诡异的重庆,一些重大的变化却悄悄发生着—— 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说,观察组是“史迪威精神”的产物,它的诞生更与史迪威本人息息相关。所谓“史迪威精神”,指的是西方世界的一种与其说是“亲共”、不如说是“反国民党”的态度。抗战期间,许多生活在中国的西方军人、外交官、记者,认为重庆太腐败,认为国民党不过是一股守旧腐化的,代表官僚、地主、军阀的势力。于是,他们开始把目光投向“西北一角”,投向了中国共产党。史迪威正是其中最有影响的人物之一。 自1942年亲历中国远征军的惨败后,史迪威就毫不掩饰他对重庆的深恶痛绝。这一年湘豫桂的大溃败,更使他把重庆政府看作一具木乃伊。为此,他游说华盛顿,一方面希望白宫向重庆施压,让蒋介石把军队的指挥权交给他;另一方面,他试图了解延安的态度和军事潜力。在这一背景下,两名出生在中国四川的年轻外交官,谢伟思和戴维斯,分别向华盛顿提出向延安派遣观察组的建议。 1944年6月,来华访问的美国副总统华莱士,向蒋介石提出了这个要求。因湘豫桂大溃败而丢尽颜面的蒋介石,终于勉强同意了。 观察组以52岁的包瑞德上校为组长,以35岁的美国驻华使馆二秘谢伟思为政治顾问。喜欢以典故命名的美国人,把观察组称为“迪克西使团”。“迪克西”是美国人对南北战争中南方邦联的称谓,农业倾向、气质固执、有“叛乱者”的意味……这就是许多美国人对中国共产党的最初理解。 延安生活就这样开始了。观察组的日常工作,包括气象观测、情报合作、救援失事的美国飞行员等,是同盟国协作的组成部分。但几乎所有的人都心知肚明,这些都是表象的、皮毛的。考察组负有更重大深远的使命:考察延安的战争潜力,以服务于二战,这是史迪威的需要;考察延安的政治潜力和走向,以服务于美国的远东及世界战略,这是华盛顿的需要;甚至还有一个“中国之路”的命题:中国一直是西方的一个谜团,它太大、太有凝聚力,因此没有成为印度那样的殖民地;它又太弱、太守旧,因此一直没有走上日本那样的西化道路。如果延安取代似乎随时要崩溃的重庆,它将走向何方呢?是苏俄那样的道路?是传统中国?还是西方式的代议制国家?…… 与此相对应,延安表现出了巨大的热忱:给予他们各种工作上的便利,甚至给予对延安来说极其高昂的每月7美元津贴。即使这样,那仍是一段简朴、干净、有些清教徒味道的生活,但,正因此,它却感动了这群美国年轻人。观察组的一个成员夸张地正话反说:“延安惟一的不好,就是在重庆我们可以轻易找到妓女,在延安却怎么都找不到。” 中国式的古老、厚实、悲壮,渗透着这些美国小伙子的天真、乐观和自信。绝大部分人都有着这样的延安印象:延安人人有饭吃,每一个青年都以参军为荣,整个社会朝气蓬勃。绝大多数人都认识到:延安将引领未来中国,也将牵动世界格局。其中的一些人,如谢伟思、戴维斯、卢登等,甚至超越了“史迪威精神”,他们意识到,对一个濒临绝境达百余年的国家来说,奢谈形式民主是多么可笑。华盛顿如果继续因为意识形态而偏袒重庆的话,那么,美国将失去延安,也将失去中国。 延安改变着他们的中国观点。但此时,在烟波诡异的重庆,一些重大的变化却悄悄发生着。 史迪威危机 在许多人看来,史迪威的被召回是中美关系的一次倒退。它对“迪克西使团”的打击更是致命的:没有了史迪威的观察组,还能执行它推动华盛顿与延安关系的核心使命吗?失去了史迪威的考察组,还能走多远呢? 派出观察组的当月,一切似乎都还很顺利:在罗斯福的压力下,蒋介石同意把军队交给史迪威,延安更满口允诺。但几乎一转身,蒋介石就翻脸了。 依旧是7月,蒋介石要求罗斯福派一位“富有远见、有政治能力和想像力的人”来中国。言下之意,是史迪威对政治一窍不通,而中国的问题不能单纯地在军事立场上看待。几经犹豫,罗斯福作出一个折中的决定,挑选赫尔利少将充任调停“蒋-史”矛盾的私人特使。 历史证明了,由赫尔利充当这个“调停人”,是一个大错特错的决定。 1944年8月18日,赫尔利走出了他的第一步。在莫斯科机场,他直截了当地问俄国外长莫洛托夫:苏俄如何看待中国共产党?莫洛托夫表示,俄国不关心中国的内部事务。赫尔利由此认为,缺乏苏联支持的中共,不可能有对抗蒋介石的决心和实力。这成了他此后中国使命的一个压倒性信念。 赫尔利之行,一开始就偏离了航向:他的使命不是调停“蒋-史”矛盾吗?他为什么关心苏俄对中共的态度呢?他后来又为什么把手越伸越长,乃至调停起国共关系来了呢?对此,观察组的发起人之一戴维斯在《抓住龙尾》一书中认为,赫尔利张扬的个性,使他一开始就不满足于原有使命。 9月6日,赫尔利到达重庆,第二天就把苏联的态度告诉蒋介石。一种政治默契很可能由此达成了:蒋介石要以赫尔利替代史迪威,一是消除自己的威胁,二是通过赫尔利来保证美国的军援;而赫尔利可以从“蒋-史”调停人,摇身一变而为“国-共”调停人,由此进入历史。 9月19日,当白宫要求蒋介石把军权交给史迪威时,蒋介石凶狠地还手一击,他回复白宫:如果逼迫他,将导致“灾难性的后果”。其话外音是他将与日本单独媾和。这个对白宫的致命一击,使罗斯福在10月18日无可奈何地表示,他将召回史迪威,而以资历很浅、对赫尔利一味妥协的魏德迈将军取代。 在许多人看来,史迪威的被召回是中美关系的一次倒退。它对“迪克西使团”的打击更是致命的:没有了史迪威的观察组,还能执行它推动华盛顿与延安关系的核心使命吗? 失去了史迪威的考察组,还能走多远呢?但,对赫尔利来说,这却是他中国使命和地位的一次质的飞跃。接着,11月1日,他的又一个重大机会出现了:美国驻华大使、“中国通”高思因为对赫尔利的不满,提出辞职。 赫尔利这个人 赫尔利以处理一把青菜的交易方式,来处理中国的命运。被戏辱的、富于自尊的延安,从此不再信任赫尔利了,他们在当年12月开始寻找和华盛顿直接接触的途径—— 早在史迪威离职前后,戴维斯就担心赫尔利会取代高思。但,白宫没有把这个小外交官的警告放在眼里。11月7日,掌握了美国对华政策全权的赫尔利来到延安。就是这次延安之行,他被定格为一个小丑,一个空前绝后的笑话。 来延安的第二天,赫尔利给了毛泽东一份声明,说那是他和蒋介石的“共同意见“。声明的核心是要共产党交出军队。延安当然不同意,于是提出了关于“联合政府”的另五点意见。 让整个延安目瞪口呆的事件发生了:和赫尔利主张恰恰相反的延安五点意见,仅仅隔了一夜,就被赫尔利自己全盘通过了!赫尔利在共产党的五点意见里签上了名字。他还自鸣得意地说,空白的部分,要留给蒋介石签字。 赫尔利以处理一把青菜的交易的态度,来处理中国的命运。但事情还没完,回重庆后,当蒋介石也断然拒绝时,赫尔利立即反悔了。 这时的赫尔利如同无赖,他威胁延安:不许向外界、向新闻媒体公开他已在五点意见上签字的事实。当毛泽东为此怒气冲冲,表示可能公开这份文件时,赫尔利大声咆哮:“妈的!他耍我!” 即使在这样的局面下,赫尔利在11月29日给罗斯福的信里,仍然荒谬地写到,“国民政府与共产党之间的协议可能需要两个星期……(他们都)急于达成协议……最近的耽搁主要是因为天气……” 可笑吗?这就是1944年、在中美关系和国共关系上负主要责任的一个美国特使。但可笑的又何止这些?《延安使命》写到:赫尔利第一次到延安时,曾莫名其妙地对周恩来大叫:“喂,你在这儿是干什么的?” 一个叫艾奇逊的外交官曾希望白宫给予中共平等的待遇。他深谋远虑地谈到,这“可以让共产党站在我们这边,而不会将他们推入苏联的怀抱”。赫尔利却在这份电报稿上画了一把手枪,并咆哮着:“我知道是谁起草了这份电报,是谢伟思!我最后要做的一件事就是惩罚这个狗娘养的!”…… 不仅在延安,在重庆的美国人,普遍认为他是“一个脾气暴躁、自相矛盾的自大狂”;外交官和军人给了他各种各样的绰号,“吹牛大王”、“纸老虎”、“想成为伟人的草包”、“公牛”。一些历史学家也认为他是“一个装模作样的傻瓜,一个演起来像大人物的无能者”。他对上司、对同事的无数撒谎例证在文件里经常被发现……被戏辱的、富于自尊的延安,从此不再信任赫尔利了,他们在当年12月开始寻找和华盛顿直接接触的途径。 两封信和一份报告的命运 1945年8月,华盛顿又一次暴露了它对远东局势惊人的无知。它的一个历史性的巨大失误,决定了中美两国从此渐行渐远,一直到30年后才得以恢复对话—— 1944年12月初,毛泽东、周恩来、朱德共同约见了观察组成员、海军中尉赫伯特·希契。他们委托他把一封信交给在华盛顿的欧内斯特·金海军上将。为慎重起见,希契中尉耗费了十几天功夫,起草了一份延安报告后才动身回美。之后,他分别拜访了海军部长詹姆斯·佛列斯特尔和国务院的约翰·文森特。他们两人都看了这封毛泽东的信。 1945年1月6日,希契列席了参谋长联席会议。在这个会议上,希契表达了他与考察组对中国局势的深刻洞察。 他谈到,占中国人口82%的农民,特别是华北农民,绝大多数都支持共产党;他认为,不管美国花多少钱支持国民党,都无法阻止蒋政权的崩溃;他因此建议,华盛顿“最好能重新审视一下我们的对华政策”。 但希契吃惊地发现,听众对他的话“反应平平”。更可怕的是,当失望的希契希望早些回到延安时,他得到的回答却是,“我们不知道还会不会让你返回中国”。不久他就被派往了菲律宾。很久以后,希契才知道,与戴笠有密切关系的、“中美合作所”的迈尔斯把这个情报给了重庆。倾向于重庆的“合作所”,比代表倾向于延安的“考察组”,在华盛顿有着更多的、主流性的支持。 第一次“直接接触”的努力,就这样无疾而终了。与此同时,1945年1月9日,毛泽东通过“迪克西使团”代理团长雷·克劳姆莱少校,寻求另一个“直接接触”的途径的努力也落空了。魏德迈把他和周恩来希望访问白宫的信,扣押在了重庆。 接着,是事实上造成华盛顿与延安决裂的“2-28报告”事件。 1945年2月28日,由谢伟思执笔,一群年轻的美国外交官们撰写了一份给国务院的正式报告,即“2-28报告”。报告要求华盛顿援助延安,认为这才是避免中国崩溃的惟一前途。但不久后,谢伟思等人却被以“泄露国家机密”的罪名逮捕了。延安做出了强烈反应,《解放日报》的社论说,谢伟思等人的被捕不是泄露了什么机密,而是因为他们曾激烈反对国务院某些派系支持中国反动派的政策。 这些事件,让延安愤怒了:延安只要求公平,但重庆和华盛顿都不愿意给它公平。只要公平,延安就可以毫不费力地赢得大多数选票,让重庆垮台。因此,重庆的算盘只能是让延安先交出军队,而对此,毛泽东愤怒地说:这是要他们把“双手绑在背后”再对话。 重庆这么做,是因为它的虚弱。美国这样做的目的又在哪里呢?毛泽东似乎百思不得其解。1945年9月,阿诺德·达迪安离开延安的前夕,毛泽东问达迪安,既然华盛顿知道大多数的中国人都支持延安,为什么它的态度还这么消极呢?达迪安解释说,美国长期有反共产主义的传统,并且认为中国的共产主义与苏联的没有什么区别。 既然如此,美国为什么还主张国共和谈呢?毛泽东没有问。而在60年后,我们或许能看得更清晰些:在冷战即将揭幕的背景下,美国试图以脆弱的国民党为领导,同时利用共产党的活力和领导社会的能力,以形成一个牵制苏联的力量。但这种以腐朽牵制新生、融合冰与火的算盘,无疑是一厢情愿的。它反映了美国对华政策的惊人天真,对这个以五谷与土地、社稷与伦理为象征的国家的惊人无知。在接下去的长长岁月里,华盛顿无数次地谈论着“失去中国”的历史责任。 1945年8月,华盛顿又一次暴露了它对远东局势惊人的无知。它的一个历史性的巨大失误,决定了中美两国从此渐行渐远,一直到30年后才得以恢复对话。 大转折 1947年,经历了963个日子后,“迪克西使团”最后的三名成员离开了延安。正如延安早就估计到的那样,观察组是“和平的最后保证”,他们一撤退,国民党军队就开始进攻延安。全面内战爆发了—— 1945年夏天,当欧洲的冷战铁幕已经拉开的时分,在远东,美国却频频敦促苏联对日作战。美国的估计是:70万关东军有着巨大的战斗力,由美军主攻的话,巨大伤亡不可避免。它试图让苏联承担代价,而坐收渔利。这是一个典型的“卞庄刺虎”之计。 但这却是一个惊人的误算:关东军的力量早已枯竭了。苏联红军以摧枯拉朽的态势赢得了满洲、朝鲜和日本的北方岛屿。这种战略转折,使接下去的国共和谈有了鲜明的争取民主党派、知识分子等中间力量的色彩,使和谈本身变成了一张纯粹的“民意牌”。 1947年,经历了963个日子后,“迪克西使团”最后的三名成员离开了延安。正如延安早就估计到的那样,观察组是“和平的最后保证”,他们一撤退,国民党军队就开始进攻延安。全面内战爆发了。而在内战基本定局的1949年春,毛泽东再次派遣黄华前往南京,拜访黄华的老师司徒雷登。这个寻求独立自主外交方针的最后努力,因冷战的愈演愈烈,几无悬念地流产了。它换取的,是两篇针锋相对的著名文字,《白皮书》和《别了,司徒雷登》。此后,新生的、危机四伏的新中国,只能别无选择地一边倒,并因此介入朝鲜战争。虽然50年代末事实上中苏就已经决裂了,但一直到70年代、当中国重工业体系基本形成后,北京才重新对华盛顿打开了自己的大门。 |